第六十四章 因為你是我的族人
“你在想讓我離開?”虞子嬰眸子深邃粹晶,瑩瑩難辨地流湧著一種情緒,她琢磨著他動作與行為的意思,像是怕誤解了他的含義,她又著重加深解釋道:“離開這座康城?”
“吼啊啊啊——嗷吼吼吼——”那剝皮怪物佝僂著背脊,一頭枯黃的碎毛點綴著頭皮上,他身高與虞子嬰相當,但他為了保持被線繩扯拽後身體的平衡,腳尖著地踮起時,卻生生高出了她半個頭。
他一雙沒有白仁,隻剩黑仁的黑瞳直直地盯人,直叫人膽顫,更別說是此刻他激動起來,眼珠子脫凸出眼眶,臉上肉瘤隨著粗重鼻息一突一突地,顏色由肉粉到深紫暗紅,那基本上毀掉的五官,長得糾結成一團,難辨長相,也虧得虞子嬰能夠認出他來。
他無疑是她的族人,擁有騰蛇一族的血脈,且血脈是純血種,不像舞樂那種被混淆了別的種族的半血統。
一切終於能夠解釋得通了,為何老乞丐會收養宇文子嬰,會待她如此親厚,且費盡心思替她安排身份塞進宇文家,替她找仁厚忠義的桑昆翊當師傅……
但同時她亦卻陷入一種不可規避的思考,老乞丐為何要裝死?還有這十年來,老乞丐究竟遭遇了什麽淪落到如此淒無人道的境地?權七叔在這場變故之中又中站於何種立場?
“我不會走的。”虞子嬰因為思考微垂的眼睫掀揚起來,那兩顆如泡在水裏的黑珍珠眼瞳一瞬不閃,那冰冷卻不刺人,就像涼涼的雪水浸過火燙灼熱的溫度,汽化了一片霧靄與朦朧。
“你如今變成這種樣子,我豈會就這樣輕易離去!”
那一片朦朧與霧靄就像瞬間被跌落零度的冰意重新冰結,那一片森冷網羅著眼前一切事物,她的聲音既沉且重,與剛才那風輕雲淡的寡淡的語氣截然不同,而是帶了濃重金屬重音的鐵鏽味道。
老怪物嘴裏的嘶吼狂叫,乃至推攘她的激行動作倏地像是被人按下暫停鍵,停滯了下來。
他傻傻地看著虞子嬰的眼睛,那裏麵不是憤慨與全然不顧的莽撞,而是沉澈與冰粹般的深邃銳利,似能破風斬浪,神擋殺神,佛擋刹佛的強勢灰飛湮滅。
但下一秒,他卻掙紮癲狂得更厲害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老乞丐張著那張就像永遠合不攏的嘴,或許是他在被剝皮之時,下頜長期處於狂叫嘶吼的狀態,如今麵部肌肉重長萎縮便再也闔不上了。
他嘴裏的口水直淌,像負傷的野獸的淒厲的叫喊隻能用單字詞來表達。
他想靠近虞子嬰,卻又怕一身的汙穢沾染了她,就像有一根纖細敏感的神經一直緊繃著,生怕會崩潰,實則他早已崩潰了,若非此時遇著她,他體內的同族血液提醒了他,他恐怕會鑄成了一生難以彌補的大錯。
不,或許他已經鑄成大錯了,她不該認出他來的,他一個早該死了,消失在她生命的人,如何有麵目與她再重逢,他的存在……隻會給她帶來滅頂的災禍!
“啊啊啊——”走啊,快點走啊,離開這裏,離開這座城啊……
他從來都沒有想過,她會回頭再頭來找他,事至十年他更是絕了此念頭,他更沒有想過她竟然會察覺到他沒有死,還一眼便認出他來。
她的眼神是那樣的篤定與執拗,就像摒棄了人類的一切負麵情緒與怯懦懷疑,隻剩下那令人滿心軟柔的如鑽石般堅定與璀璨。
他心頭一顫,那屬於人性的部分被煥醒,他雙唇激烈顫抖,難以自製。
“啊啊啊——”
“老乞丐,你冷靜點,聽我說。”虞子嬰蹙眉,看他那像是完全瘋癲的模樣,她主動伸手握住他的手背,他手上的皮膚**出底下的肌理紋路,觸之灼熱而柔軟,就像一塊軟肉帶著令人牙酸的觸感。
但虞子嬰卻麵不改色,她甚至連眼皮都不為顫動一下,她的強勢姿態,與不容忽視的強烈攝人眼神令老乞丐,渾身像打擺子一樣,僵立著不停地顫抖,卻沒有甩開她的手,或繼續對著她吼叫。
“你是我的族人……”
就這一句話,便讓老乞丐嘴裏發出嗚咽一聲,當即熱淚盈眶,但他的眼淚是紅腥的血色。
從來沒有這麽一刻確定,老乞丐他已經不是人了!
他已經被人禍害得變成了一個怪物!
虞子嬰在那一刻,全身就像被激泠泠水過了一遍,渾身透著滲入骨血的寒意,那寒意就像準備拔地參天,鱉擲鯨吞般將四周一片吸納覆蓋,再吞噬殆盡,輾碎嚼溶,毀天滅地!
“雖然我並不知道你究竟是我的誰,可光憑這一條,我便不能棄你之不顧。”虞子嬰說得很認真,擲地有聲:“你曾用乞討而來的食物養育了我近七年,於是除卻族人之外,你亦是我的親人,你托人教我本領,你替我安排安全舒適的生存環境,於此,你是我的恩人……老乞丐,若你既死便罷,可如今你活著,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地活著……”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就像四弦一聲如裂帛,狠狠地蹦斷鏘地一聲。
“這筆帳!我如何能休,如何能罷,如何能置之不理地轉身便走,掉頭便忘,你告訴我!”
老乞丐完全被她這一番話,與那淩厲的眼神憤怒給震愣當場。
連肖寶音都聽得滿腹心酸,眼眶與鼻尖都泛紅了。
“告訴我真相。”虞子嬰斂了斂胸腔中激**暴戾的情緒,眸子中的黑色沉澱成更為幽暗的色澤,她定定地看著他的眼睛道。
老乞丐愕然回神,便甩著削尖似的腦袋啊啊啊地大叫,他動作力度大,拽得四周束縛他的線繩鈴聲再度一片嘩啦啦如雨墜瓷碟,叮叮叮鈴鈴鈴地響起。
“你已經阻止不了,我既能覺醒自己的身份,你便該相信,我們的血統意味著,躲避已經不能再解決任何問題了。”虞子嬰厲聲打斷了他。
老乞丐顯然也理解到她那言而未盡的隱晦意思了,於是他顫顫巍巍著目光,幾近絕望與惶恐地切切望著她,嘴唇一陣蠕動,從喉間發出一種哀歎悲傷的音調。
虞子嬰似受不了他這種目光,微微瞥過視線:“這個責任我已經有覺悟承擔了,難道你就是如此輕蔑我這一雙稚嫩的肩膀?!”
此話甚重,老乞丐自是一陣慌亂,他啊啊啊地擺手直叫,雖然他可能知道虞子嬰根本聽不懂他在叫什麽,可他依舊啊啊啊嗚嗚嗚地不知所言地胡亂叫道,想表達的意思很急切。
“這,這位老大伯……”肖寶音聽著兩人類似雞同鴨的對話,抿了抿嘴角,便小跑過來,她眼中帶著不忍與難過望向老乞丐,剛才她一直於一旁圍觀,大抵已經適應他恐怖血腥的臉了,是以現在不見剛才的嫌棄與厭惡,隻有同情與憐憫。
她首先對老乞丐道:“老、呃,老伯,你不同擔心嬰姐姐,因為現在嬰姐姐真的好厲害的,她能打跑所有的壞人,她可是救下我的大英雄,她很厲害很厲害的,你別怕,你告訴她真相吧,她真的很厲害的!”
嘴拙的肖小寶說不來太華麗的詞藻,於是來來去去就隻懂得重複那句很厲害很厲害的,但從她那雙睜得大大的,毫無雜質的眼中,所表示的誠意與真摯顯然是不容置疑的。
接著她又對虞子嬰道:“嬰姐姐,老伯很擔心你,他怕你受到傷害,才讓你走的,你別誤會他了。”
老乞丐聽了肖音寶的話後,異常沉默了,接著“嗯”地一聲點了下頭。
而虞子嬰看剛才自己一番口舌都勸服不了的老乞丐竟被肖寶音隨便“唬弄”幾句便點了頭,她不由得帶了幾分寡目相看的眼神看了一眼肖寶音,那一眼中讚賞與若有所思令肖寶音滿臉羞澀地垂下腦袋。
她雙手絞著,那一低頭的柔順乖巧看得虞子嬰——嘴角一抽。
“你……”虞子嬰上下打量老乞丐一眼,或許也明白以他現在這種情況想問話也很難得什麽有用的信息,他手指關節嚴重萎縮,蜷縮成一堆,已不可能能握筆寫字,他又口不能言,也不能準確闡述心中意思……
“我先帶你離開這裏再說。”
虞子嬰審時度勢,須臾間便做了一個以目前而言最正確的決定了。
老乞丐聽了她的話,眼中並沒有驚喜或解脫,而是無奈地望了望縛住他身體各個重要部位的紅繩。
虞子嬰當機立斷手中寒芒一閃,橫切入紅繩端,但是其結果卻令她失望,卻又不出乎意料。
那紅繩依舊堅韌,根本非一般利刃能夠切割斷的,那些線繩遍布整個宅庭,細細密密交織縱橫,即使費力割斷了一條又如何,這據她粗略估計至少也有上百條。
想來若非如此容易,老乞丐就不會被困在這裏了,他既然能夠從滅族中逃脫了出來,並且還帶走一名至關重要的騰蛇皇族一道悄然離開,並在這座貧民窟中生存了整整六、七年,這都說明,他並非隻是一名普通的人。
聽舞樂說,騰蛇一族但凡能夠成功完成血脈蛻變成人的,無論是男是女都會擁有一項獨特神奇的力量,她想,老乞丐亦不例外。
“啊啊啊——”老乞丐朝著虞子嬰搖頭,然後猛地將腳掌撐開,他那早已蜷縮成一團的五指原先是墊立著的,此刻卻硬是撕裂了長攏成一堆的肉隙,以腳掌著地,他抽搐著麵部肌肉,滿腳染血地站在地麵。
肖寶音見此,掩嘴倒吸了一口冷氣,滿目驚痛。
而虞子嬰的臉色亦一樣難看。
老乞丐則就著腳下的血,用那跟老太婆的裹腳一樣變異的腳在地麵寫了幾個扭曲生硬的字體。
“康、城、危、險,走。”
虞子嬰對其警告與急切的字體視而不見,她沉聲道:“將你變成這樣關在這裏的人是誰?如今人又在何處?”
老乞丐眼角腥紅,剛才流落的血淚尚未幹,襯得他如鬼怪淒厲可怖。
“去、北、疆、國——”
他的字尚未寫完,隻聞他那些線繩上的鈴鐺突地一陣清脆響起,那似崩地一聲伸緊的紅繩如琴弦般激烈顫動,驀地從榕樹那廂吹過一陣風,吹過樹葉椏隙間時發出“嗚嗚”的聲音,那聲音連綿不斷。
那聲音沒來由地刺進耳膜,讓人忽然間就抖了一下,牙齒不自禁地咬緊,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心髒便跟著怦怦直跳個不停。
“吼啊啊啊——”
隨著風聲愈冽鈴鐺聲愈猛,老乞丐整個人就開始不對勁了,身上的剛恢複成粉色的肉瘤再度漲成紫紅色,由於身子一陣**抽搐,他四腳被線繩扯拉著向四麵延伸,就像五馬分屍的痛苦,他腳底漸漸離地,猙獰著一張肉團臉,仰天慘烈嚎叫。
那一聲聲慘叫聲就像一把刀,狠狠地撕裂了天空,切到了人的身上,讓人覺得恨不得要用雙手撓破自己的臉頰身子骨才舒服。
肖寶音盯著他,臉駭得蒼白無色,那嬌小瘦弱的身子禁不住發抖後退。
虞子嬰掃了老乞丐一眼,嘴唇抿緊,小臉板得硬邦邦地,她耳根微動,收到一種環珮無意間輕扣的聲音響起,她當即便知道有人正藏在暗處使壞,逼得老乞丐如此發瘋發狂。
想來,那將老乞丐變成如此的凶手終於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