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煉油坊的異端

康城周臨曾滅國的鄲鄲小國邊境雒陽城,環境交通倒算不得十分閉塞,路徑曲腸幽道甚多,而聽聞康城前身乃某國的都城,因為得罪某權國而招致的國毀族亡,由於此處荒費已久,是以周遭些小國的小賈富裕乃至地主爵郡王侯便瞅上這了這一塊肥肉,納為已用,私下集資在這一座廢墟上重建修複舊貌宅居,可見其底子規模亦並非一般小城市可媲美。

康城分鋸三台,南北約有一千多米,東西約數百米,分隔為三部分,各有門道相通,而它實際上則是一軍事性的城堡,由於北依黃邙山,地勢高亢,可俯瞰康城全城體貌,具有至高點的作用。

由於九洲戰亂頻亂,聽聞當初被敵國侵襲時,此處乃雙方必爭之地,名喚“畈壘”,出於軍事上的需要,在康城的西北城牆外壁和秦壘台的外壁設置了許多墩台,按虞子嬰觀察其形製和效用如同後世的“馬麵”。

經淩少年一番孜孜得意的炫耀,虞子嬰才了解到康城究竟有多大,論其東西二十裏,南北十五裏亦不為過,在整個外郭城以內,足足劃分為三百多個方形的坊,每坊均四周築牆,每邊長三百步,即為一裏。

舊都的廢墟修輯作為康城的內城,其內生活著城中富賈,並且“大市”、“小市”、和“四通市”等工商業區都設在內城以外,位置則宮城以南……

雖然宇文子嬰曾在這座康城生活過差不幾七個年頭,可她因為身份特殊一直被老乞丐局限於外城破廟宇與周邊街道,根本不曾真正將這一座城圖板塊描繪入腦中。

況且一般來說貧民是不允許入內城的,可某一日內城突地爆發的瘟疫,所有富賈商販貴族皆爭先奔走,逃離此城,從此這座城便徹底淪落為貧民窟。

虞子嬰猜那次瘟疫十有八九是騰蛇七宗為繳清那些占地為主的人搗的鬼。

淩少年嘴碎,虞子嬰便敲定了他這個設定,一路時不時撥弄他說話,像倒簍子似地探聽她想知道的事情。

終於七拐八彎,從內城重新繞一圈來到外城那片工商業區,虞子嬰一路過來,店鋪商販作坊都停業歇止,整座城死一般寂靜,了無的人氣,她猜測如今城中怕是沒了外駐人,僅剩騰蛇七宗隱匿的族人與外來殷聖兩方所占據。

煉油坊就在街尾矮巷間,從虞子嬰落地的角度可窺一角,它由一片陰蔭的綠藤樹根爬滿牆根,灰黑色建築就如同一倒蓋壓下的鐵籠龜殼,四周圍堵岩石,頂簷卻不似尋常瓦璃,而是一條條鐵柵橫七豎八密匝得井形嚴不透風,其內部不詳。

眼見終於抵達,虞子嬰放開七暈八素的權淩,一揮素黑闊袖,撣開一片晴明之地,她仁立於煉油坊間前,她眸光如電隨意打量了一眼,但見此坊間門牌匾斜倒,黑擅木門把手漆落油苟一層泥,周圍都蒙了一層黑灰,梁間角落雖沒結上厚重的蜘蛛網,卻也是破舊陳黃,似荒置已久。

她五官敏銳,即使站在坊外,亦隱約能從煉油坊內嗅到一種古怪的氣味隨著溫濕黴腥的空氣從門縫隙內飄散而出。

難道這座看似荒置的煉油坊仍舊在操作?這般想著,虞子嬰便一掌揮出氣流,推開了那兩扇虛掩的門扉,當即便感受到與門外截然不同的熱流氣浪撲麵而來,粘濕的空氣令她抿了抿嘴角,抬眼間,隱約能從牆亙迴廊間觀測到火光紅映一片。

有火?

“咦,你就這樣進去了啊?”淩少年捏著嗓子慎聲低迴地叫道。

他終於在腳踏實地中回過神來,他擺正搖搖晃晃的腦袋,在虞子嬰觀察煉油坊的時候,他則站在門口處,虎形大眼神左右窺探,眼底陰晦沉沉,怕是會有什麽不知名的怪物從暗處突地衝出來似地。

他爹可是不止一次警告他要安份守紀,千萬別踏足這些瘋子所在的地盤,是以他也好久不曾來這地段遊逛了,卻不想一來當真嚇了一跳,這裏原來可不是這樣,如今一條街走下來,別說瞅見一個活人了,簡直就是鴉雀無聲得令人雞皮疙瘩掉一地。

虞子嬰聽到權淩的聲音才想起他的存在,她頭亦不回道:“來的路途我觀察過了,並無任何危險,你自行回去吧。”

“喂,等等,你什麽意思,嘿,你當真不走了嗎?你究竟知道這裏麵有什麽啊?”淩少年一聽便氣歪了鼻嘴,他倒是想一走了之,可偏生就是見不得眼前這位脆生生的少女被禍害了去。

他天生就這雞婆的個性,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了,他自我唾棄一聲後,還是靠到她背後火急火燎掄起胳膊嚷道。

“有什麽?”虞子嬰神色如常,眸靜凝幽寂,不見任何情緒。

淩少年怕跟她對視,便不受控製地瞥開眼,煩燥地撓了撓臉頰:“哎呀!具體有什麽我也不知道,可是我偷聽我爹跟佑哥楠叔他們說話,說這城中外來搬遷居住的人口基本上全都被那榕宅跟煉油坊的人給抓了去,之後便再也沒有一個人出來過,我聽別人說……這裏麵是有吃人的鬼在!”

淩少年說著說著便打了個寒顫,抱臂搓了搓,他絕不是在危言聳聽,而是真的這麽認為。

“我知道了。”

對於他的話,虞子嬰僅對此表示了解地點了一下頭,便不帶任何遲疑地踏步入內。

“喂!喂!你——”一抬頭,便看到虞子嬰那一抹於比黑暗更濃重的削瘦挺直背影,心中挫敗又惱怒地擺擺手,負氣道:“算了,你要去就隨你便罷,反正好話歹話我已經說盡了,愛送死是你的事情,我也懶得理你了!”

淩少年說完,最後僥幸地等待一會兒,卻見虞子嬰勸不聽執拗的步伐,怒氣一衝腦袋,便一腳踢向褐黑色的門板,踢得狠了,便轉身跺地走了。

——

虞子嬰自是沒空理會權淩那小孩子的脾性,她自打進了煉油坊後,便立於一片空地,空地四角堆滿了一些木漏蔞子架子,兩旁架起一根根橫過中軸的竹竿,她走了幾步,便從側腰掛著的一個青藍布兜裏抓了一把銅錢,指如挑花,將銅板並排於白皙掌中,然後尋準方位,便朝空中一甩,她目光遽如電光閃鳴,視線不離十二枚銅板。

當十二枚銅板先後不一紛紛掉落在地麵時,虞子嬰下巴微抬,俯注的視線似無底黑洞幽深,一瞬不瞬。

——竟是正反麵各一半。

僅瞥了一眼結果虞子嬰便了然於心,可隻見前一秒還大氣高端上檔次的玄術師竟雙膝一彎蹲下來,十分接地氣地將地上銅板一枚一枚地重新拾回來。

她可沒有一擲千金的豪氣,甚至一擲十個銅這個都還得留著一次繼續用。

即使是沒有固定經濟來源的玄術師,也隻能窮酸地開源節能了。

她進了煉油坊室內,坊間內空氣沉悶黴腥,有一股子油氣酸味兒,看過去黑壓壓一片,原來室內窗戶都緊閉且垂下了一層黑布,風幹破碎的布隨著開門吹起的風而動,梁間的灰白色窗幔亦開始不安分地飄動,一絲慘白的光線滲進來,映著紗幔上的褶皺波浮不定,漸漸地顯露出一雙眼睛的形狀,它的眼神仿佛能釘入人的骨髓——

虞子嬰倏地出手,如一道流光般切入紗幔間,但見氣流卷入如雪薄刀刃般將紗幔撕得支離破碎,似漫天雪榍飛舞飄灑,但原本隱匿此處的那道身影卻不見了蹤跡。

虞子嬰氣息一滯,不可能有人能夠不著痕跡地消失在她的視線內,虞子嬰有這種自信,除非剛才她捕捉到那一而逝的是鬼魅。

若非如此……那隻就能說明此處有一條秘道,能供他及時躲避她的探查!

她剛才入坊間前,分明看到壁亙間火光閃爍轉瞬即逝,她本以為內有火爐開火,但坊內一片熄黑,由此她聯想到剛才黑影的失蹤,便有此猜測。

剛才或許秘道有人察覺到有人在煉油坊前,便將秘道開啟出來查探,是以地底開爐的火光乍現一瞬,後來火光又驟然消失自然是因為秘道關閉。

的確,若非有秘道,這煉油坊分明停業已久,那股濕熱腥臭的味道又是從何而來呢?如此一想,一切便也理了個通順。

她在原地搜尋了一遍,她確信地道就在這附近,果然經她在四周摩挲一遭,便於柱樁上摸到一個圓珠形凸起,她朝內使勁一按,便咻地一聲,她腳踏之處地底落空,整個人失重便摔了下去。

虞子嬰在半空中迅速穩定身形,但不過眨眼間,她便已落了地,由此可見,秘道離地麵並不算太深。

一落到暗道,虞子嬰便更容易嗅到一股腥臭鐵鏽的味道,由於混雜著另一種怪異的味道,她到此刻才辨認出來是血。

秘道由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黑岩石鑄成一條長型的甬道,由於沒有燈盞光燭,瞧不仔細具體,她循著那濃重的腥臭味道一路前行,地麵漸漸潮濕起水漬,前端傳來昏暗的光線,也不知道從哪裏傳出一聲一聲滴答的水滴聲,直到虞子嬰視線霍然開朗,眼前一片淨白無暇落入眼底。

那是由白色的大理石鋪陣的一方浴池,壘成了兩階步梯,圓形的浴池三角雕鑄著三個獅頭,獅頭內正潺潺地噴湧著——血水。

紅與白極致相映襯,那副場麵絕對是視覺衝擊震撼的。

沒等虞子嬰再仔細看去,此時,“嘩啦”!一聲,一道身影從浴池的血水中破出,血涼灩稠水流自他周身滑落,他下半身仍舊沉浸於血水,那一頭黑發從血水之中甩出一道弧度,便披散於他肩,鑲金黑袍散落在雪水麵上,而那濃稠的血從他身上滑落時,似披上一層血紅色的絲綢,一縷透著紅猩的發絲逶迤落下,垂落於他神斧刀刻的俊美蒼白臉頰,

他整個人似迷惘似一朔石雕般靜凝一瞬,那被血染紅的身子一晃,欲重新墜入池中。

虞子嬰瞳仁一窒,心思還沒有活躍起來,人便已如飛矢之一箭噗通一聲跳入池中,亦不顧一身被汙了,就在他即將摔倒的時候,雙臂一攬,由於他身材過於高大魁梧,她一隻手隻怕力所不及,唯有雙手共用,將他帶入懷中。

“怒……”

她將他的頭靠在她肩胛處,半個身子挨著她,翻手一拽便探入他手腕,迅速把脈,確定他還有心跳時,這才暗籲了一口氣。

怒在靠倒在她身上時,連她身上也一並被染滿了血。

“你終於來了……”怒睜開了眼睛,似從唇齒間溢出輕笑一聲,他垂落的雙臂從善如流地攬住虞子嬰纖細的腰肢,將頭埋進她頸窩處,並惡作劇似地將臉上滑落的血在她潔淨的衣衫上蹭了蹭,低沉嗓音吐露在虞子嬰耳畔,滲涼入骨,又帶著幾分沙啞抱怨道:“你若是再不來,我可能真的會瘋掉吧……”

虞子嬰看得出來他的情況不對勁,他抱著她的時候,全身就像擲進爐中的鐵一樣燙得令人難受,她蹙緊眉頭,不與他交談,伸手強硬地掰過他的臉抬起,當看著他那一雙毫無掩飾,一片腥紅似血的眼眸時,動作一頓。

“你的眼睛……怎麽了?”

以往怒的眼睛在殺意鼎沸時,雖然會呈現猩紅一片,似覆了一層血紗,卻依舊會有正常的瞳孔,可如今,他的眼睛竟然是純色的血瞳,並且瞳孔竟是豎仁。

如……猩冷無情的毒蛇般眼瞳。

“你……你是血蠱人?”她僵著臉,字句在嘴內咀嚼半晌,才將這個猜測問了出來。

怒眸光瞬間幽深,目光留駐在虞子嬰臉上半晌,突地一手猛然扣住虞子嬰後腦勺,唇瓣凶狠覆蓋上去,然後如吞噬般用力吸吮啃咬……

虞子嬰一怔,但隨著被叼得舌根發痛,心中一怒,便一掌劈向他左肩將他擊開,怒一退開,便雙手緊攥於浴池邊緣,似不痛不癢般突地仰頭十分豪邁野性地哈哈哈哈地狂笑了起來。

“覺得惡心嗎?”他笑完,充滿惡意又惑人地舔了舔紅猩嘴唇,偏過頭輕漫斜睨著虞子嬰,那絲絲縷縷滴著血的發絲垂落臉頰,令他邪魅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