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人生八苦
這個總是威脅他,說話語氣刻薄,惡形惡狀,他以為她就是一個無情無淚的女人,竟、竟會——
那顆常以為已經被家族的冷血訓練變成冷硬如石的心,此刻有些酸酸地,他將腦袋迅速撇向一邊,不想讓她看到他現在軟弱的樣子,嗡聲嗡聲地哼了哼:“不難受。”
“我絕不會讓你們有事的。”虞子嬰攏緊雙眉,如同下軍令狀一樣鄭重,在看到他的身軀極微小地顫動了一下後,眸光閃了閃,又抿了抿唇,猶豫一下,幹巴巴地噏動著嘴唇,又補充了一句:“所、所以不準哭。”
華鋣身為一個邪佞王牌的極惡殺手,本就自尊心高,哪裏受得了別人指出戳穿他要隱藏的事實,當即虎軀一抖,咬牙一橫轉過臉,凶神惡煞地朝虞子嬰吼道:“為這麽一件小事,誰、誰tm地會哭啊!你這個女人簡直就是別人常說的信口開河,黃口白牙!”
——這中原話的造詣這麽久了還是一點都沒有增進呢?信口開河也就算了,黃口白牙這麽生癖的詞被挖出來,還詞不達義,他自己才是“信口開河”吧。
虞子嬰看他終於恢複了跳脫的精神,她便將視線望向二樓:“老乞丐怎麽樣?”
老乞丐是誰啊?突然轉移了話題令華鋣一時反應不過來,想了一下才明白,她問的可能就是那個跟他中了一樣毒的人。
“他情況不太好……話說回來,你幹嘛要救他啊,他是康城的人吧,他是誰啊?他怎麽會……”華鋣一說起同病相憐之人發現他有些詞窮,根本形容不出來發生在老乞丐身上的慘況。
“他是我的義父。”虞子嬰隻簡單地解釋了這麽一句,便拾步上了二樓。
此時老乞丐正安靜地躺在**,身上蓋了一張薄毯,他雖然昏睡著,但由於沒有完整眼瞼遮掩住眼球,卻像是半睜著一雙眼睛一樣,眼白露出,那一張布滿粉猩肉瘤翻綻的臉,比起白日所見,夜晚昏暗的燈光之下看更顯猙獰可怖。
華鋣在毒性作用之下沉睡一個月後便自然轉醒了,而他卻因為身體虛弱的緣故,依舊是這樣半醒半昏迷中。
看到他床頭擺著一張矮幾,上麵擺著一個熏蚊蟲的香鼎,旁邊有一盆稍微渾濁的清水,盆沿搭著一條濕布巾,正在噠噠地滴著水。
虞子嬰一頓,然後轉頭來,看向追上來剛到樓梯口的華鋣,道了一句:“謝謝。”
華鋣被虞子嬰突出其來的道謝整得一愣,接著當他看到老乞丐旁邊那一盆擦拭的水,臉突地一下漲紅,他粗氣粗氣道:“幹嘛突然道謝,真是無聊,這、這是無相大師叫、叫我暫時照顧的,我才……沒有……況且,這麽熱的天,我們住在一塊兒,若不清理一下,豈不是得熏臭死小爺……”
說到最後,或許是被虞子嬰那一雙透視的眼眸盯得尷尬不已,他幹脆破罐子破摔,便急急轉身蹬蹬蹬地下了樓。
在華鋣奔走後,虞子嬰便在床畔邊坐下,替老乞丐揪了一把毛巾,替他擦了擦臉跟手。
天氣變異之後,即使是夜晚依舊像火爐般,而二樓塔上僅留一扇幾十公分的小窗戶半敞著透風,所以塔內有些悶熱。
“我的族人,你一定要堅持下去。”虞子嬰看著他,沉聲道。
“即使活下去會很辛苦,令人想放棄,可是在沒有親眼看到騰蛇一族複仇重興的盛況,你能夠閉得上眼嗎?”
“因為殷聖,你失去了所人,變成這樣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你當真能夠咽得下這口氣?”
“還有,我之前遇到了一個小少年,他說他已經十一歲了,他叫虞灝雲,身上有我們騰蛇半皇族的血脈,而且他給我的感覺跟你很相似,你認得他嗎?”
老乞丐自從虞子嬰跟他耳旁說話開始,便有了回應,時不時手指動一動,時不時嘴角顫一顫,特別是提到“虞灝雲”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皮瞼底下的眼球激烈轉動,全身僵硬扳動,床板發現嘭嘭嘭嘭的撞擊聲響。
虞子嬰見此,心中有數,便按住他的手掌,緩下語氣道:“不必硬要讓自己醒來,這些事情暫時有我處理,我相信,你絕不會屈服於命運之下,你會醒過來的。我要走了,我會再來看你的。”
與老乞丐說完話,虞子嬰便徑直下樓了。
舞樂不在,想必仍舊在他獨立開癖的一間藥房內搗鼓解藥,她隻看見在神龕前無聊轉圈的華鋣,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便準備回宮去了,然而華鋣卻叫住了她。
“喂,那個,你究竟叫什麽啊?”
一直以來他都是“喂”,“女人”,或根據心情,用其它的不正統的稱呼叫她,他以為她該叫“玄嬰”,但事實上從舞樂或無相大師偶爾的交談中聽到,他覺得那隻是她的一個化名而已,再說哪有人姓“玄”這麽古怪的姓啊。
兩人都認識這麽久了,她竟連一個真名字都不肯告訴他!
“虞子嬰。”
虞子嬰倒是很爽快地告訴了他。
“虞子嬰,哦,原來叫虞子嬰,姓虞,噯,等等——虞?!”華鋣嘀咕念叨半晌,突然回過神來,驚訝地大叫。
他們騰蛇七宗華族所供奉的騰蛇皇族,不就是姓虞的嗎?!
難得華鋣腦子亦有靈光的時候,他再聯想到之前舞樂曾跟他所說的話,所透露出的種種疑點,華鋣腦袋哄地一炸,整個人都懵了。
他有一種震驚到不可思議但卻無限接近事實的想法——莫非,虞子嬰,她、她難道就是他們一族苦苦等了十幾年的那個虞氏皇族嗎?
“等老乞丐醒來之後,我會跟你解釋清楚一切的,所以現在,先安心解毒。”
虞子嬰像是知道他的疑問與想法,率先出聲堵住了他的嘴後,便轉身離開了佛塔。
隻剩留在原地的華鋣兩眼放直,全身僵硬,他此刻的心情十分複雜,複雜到就算tm十個蕭邦也無法彈奏出他內心的悲傷與煩悶。
他想撓頭捶牆,要不是因為害怕會惹來麻煩,他甚至準備跑到塔外一陣狂魔亂舞,瘋狂大叫。
其實華鋣的這種感覺很好理解,打個比方。
這種感覺就像是有一天,觀音大士跑來跟壓在五指山下的孫大爺說,再過五百年,就會有一個叫唐僧的人來救你出山,雖然到時候你可能要認他為師,尊他為大,你可願意?
孫大爺自然爽快地答應了,因為這些跟自由相比,它就不是個事兒。
於是,孫大爺盼啊,等啊,日夜交替五百年,他一雙眼睛都望綠了,可愣是沒等到該來的人。
而這種時候,經曆過由高高地期待變成深深地絕望的孫大爺,此刻必然是黑了,就算他曾經是一名有理想有誌青年,此刻也黑化了,他心中充滿了各種負麵情緒,好比隨時準備報複社會,仇視一切美好之類。
然而,人生就像一場惡作劇,本來以為絕望唾棄的事情,沒想到它在又過了一年之後,孫大爺竟發現那傳聞中的唐老爺竟是姍姍來遲,並不是不來了,這種時候孫大爺不可能不高興,可又有點高興不起來。
一方麵他高興的是,即使是他晚來了,但至少——孫大爺還是獲得了自由。
不高興的是,明明說好五百年的,他為什麽要遲到一年呢?!害他以為他不來了,白白黑化仇恨社會一整年後,才發現原來他隻是中二了。
此刻華鋣的心情就像孫大爺一樣,他背靠著牆角,慢慢脫力地滑落在地,腦袋仰起,望著燭光融融,直到眼瞳看什麽都重影泛著虛光時,才苦笑一聲。
“爺爺啊,您說得對,騰蛇皇族或許真的沒有拋棄我們,她隻是該死地來遲了……”
——
虞子嬰本來是不準備去看無相的,畢竟他們早上才在陰陽避暑山莊見過麵,可她一想自己將司托給了無相之後,便一直沒有再見過他了,也不知道無相是怎麽安排的。
考慮著既然難得來一趟,基於她一慣務實原則,便不要浪費條件,順便刷刷好感再回去。
她一來,想必無相便知道了。
佛塔四周安排的暗衛可不是擺來好看的,她剛出佛塔,朝無相居住的方向沒走幾步,便有人來請她了。
見到無相,虞子嬰一問,他卻告訴她,人昨天已經走了,沒留什麽,隻讓他給她帶一個口信。
這件事情早上沒聽無相提,他解釋說是怕影響她的心情,想等明日的事情結束後再告訴她,卻不想她今夜會來這一趟。
口信的內容很簡單——說是因為家裏出事了,必須趕回去處理,讓她不用擔心他。
虞子嬰知道無相的體貼,她眼下要處理的事情的確很多,根本無法照顧到司,她知道司的身份是騰蛇七宗之一的人,雖然具體身份不明,但肯定絕非泛泛之輩。
有什麽事情如此緊急,連道個別的時間都沒有,就匆匆而去?
虞子嬰借了無相的龜甲,替司卜了一卦,卦相上顯示他雖然有劫禍纏身,但最終皆會化作有驚無險,這才暗鬆了一口氣。
在七煞之主沒有被找出來之前,七罪有任何一個人出事對她而言都十分麻煩。
無相之前就怕惹她擔心,早已派人一路護送司回去,並且讓他們在暗中查探事情原委及時匯報,或許是看虞子嬰情緒並不高,於是無相準備再告訴她一件好事。
“什麽事?”虞子嬰抬眸。
無相道:“貧民窟……已經獨立了。”
“什麽?”
看虞子嬰一臉困惑,無相卷開一張地形板圖平鋪於桌麵,再取過一盞燈燭,以指劃分,道:“你看,貧民窟原本是接鑲瑛皇國邊境、東方一片荒漠沙地,北方卻是綠林森莽,棣屬前朝裕楠國的一塊彈丸之地,叫梁城,經曆幾朝變遷,如今變成了一個無國無勢管轄的廢城,甚至淪落為一座貧民窟,如今城中居民已發布了獨立宣告,書函告之周邊國家,並紛紛得以祝賀之信,所以貧民窟從此便有主了。”
虞子嬰看著地圖,看著地圖上那如墨點般大小的地方,眸眼映著燭火一閃一閃地。
她並不意外他們能夠做到這一步,這亦隻是萬裏長征的第一步罷了,但他們能夠如此有效率地辦成她臨走前交待的事情,她心中亦是感到頎慰的。
無相看到虞子嬰望著地圖那認真而驕傲的模樣,彎唇淺笑如梨花恬靜,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你知道這一座有主的城池叫什麽嗎?”
虞子嬰驀然抬頭,目光灼灼:“告訴我。”
“騰升城。”
“騰升,騰、升,蛇,騰蛇,騰蛇騰升之城。”虞子嬰一番沉吟咀嚼,很快便領悟此城的含義了。
“子嬰,騰升城從此就是屬於你的了。”無相眸含柔色,輕聲道。
燭光朦朧下,少女濃密睫毛鍍上一層橙黃暖光,雙眸點漆融淺寒,好似雨過天晴下的靜謐幹淨的湖泊,她神色帶著幾分茫然:“是屬於我的嗎?”
“嗯,你可以在騰升城內盡情地發揮你的全部想像,你可以在城中建造屬於你自己的家園,你喜歡什麽就按你喜歡的修建,你也可以安置你的族人們,可以放置你的家產,你可以栽種果樹,季節一到便有新鮮時令水裏吃,你也可以圈豬養羊,豐衣足食,他們會敬你愛你尊你擁護你,而你則需要保護他們,善待他們……這樣的騰升城,你喜歡嗎?”
——這完全就是一個現實版的大地主遊戲。
建城,種植,填充人口,安置村民,增加作坊……
虞子嬰完全被無相剛才所描繪的那一副家園圖給征服了,她重重地點頭,貓瞳如寶石般渡滿金輝:“高興。”
“我的子嬰終於也有了屬於你自己的家了,隻是不知道,你的家可會歡迎我的加入呢?”
無相微微覆下身軀,眸中光影變幻,墨眸猶如沉入幽山暗潭,又似輝映熾灼火光,七分微熏融醉的嗓音的隱晦地問道。
虞子嬰耳根子一癢,從未聽過的微啞醇厚聽得她一抖,眸中微微一動。
——剛才那一瞬間,她竟差一點以為無相又被色欲給山寨了呢。
“騰升城能夠這麽快地獨立出來,而沒有遭到周邊國家的抵觸與幹涉,是你在暗中幫的吧?”
這話可不是虞子嬰胡亂猜測的,虞子嬰知道權七叔他們可是在貧民窟內與世隔絕地生活了十數年,就算曾經一個個都是叱詫一時的大人物,但隔了這麽久出世,再怎麽樣也會有些摸不著門道,需要重新摸索一條前進的道路。
若不是他從中插手相助,他們哪有能夠這麽容易就辦成這一樁外交協議。
“所以因為我幫了你,你無法拒絕?”無相三分無奈七分歎息道。
“不是這樣的,正因為你幫了我,所以騰升城永遠會有你的位置。”虞子嬰雙目直視著他,斬釘截鐵道。
無相笑了一聲,張臂如張開一雙豐厚的羽翼將她緊緊地護於胸膛之中,自願從此她能夠在他的護翼之下,不受任何風雨雪暴的侵害,能夠平安、自由、勇敢。
“你剛才的話……我認真了,所以到時候,你會安心地住進去,而且我會不客氣地住在你的隔避,這樣也可以嗎?”
被他抱在懷中的感覺很舒服,他身上的氣息很好味,或許是因為他是大氣運者,擁有上天賦予的特殊美好,他的懷抱力道不鬆不緊,不會令她感到難受,也不會令她感到有距離感,有一種如父般的寬闊與包容,又有一種如戀人般的甜膩與溫柔。
“沒問題。”
虞子嬰微微彎了彎嘴角,因為不常笑,所以為了不讓自己的笑容變得很奇怪,她努力控製嘴角翹起的弧度很淺,似嫩黃的花蕊輕顫,雪白的百合花瓣緩緩、輕柔地綻放,又似露珠似清澈剔透,若雪裏疏梅,霜頭寒菊,迥與餘花別。
她的笑帶著一種稚嫩的蠱惑,能致命,能奪魂,能令一個愛她的男人徹底瘋狂,為她從佛徹底墮入人間道,為她去體味佛所言的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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