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聳威嚴的午門在晨光下一覽無餘。
午門前寬闊廣場正中央的高台上,靜靜地駐立著一麵鑲嵌著銅釘刻著龍紋的紅漆木鼓,名喚登聞鼓。
自從太宗皇帝設立此鼓,經過幾十年風霜雨雪,它挺立於此,紋理清晰的鼓麵依然光滑,宣示著大胤王朝每一位皇帝的公正與無私。
隻是,時至今日,它似乎也隻有這種宣示的作用了。
因為太宗皇帝定下的規矩:所鳴冤情如若被證偽,敲鼓之人將被當眾淩遲於登聞鼓前。故而幾十年過去,鼓一直在那裏,卻鮮見有人敲響。
而在今日,當今聖上永寧帝登基的第二十三年,五月十二日,辰時正。
有一身穿粗布孝衣頭戴麻帽的女子,從喧嘩吵鬧的人群中走出,一步步走上台階,提起沉重的鼓槌,用力敲響了這沉默了幾十年的登聞鼓。
“咚——”
“咚——”
“咚——”
沉悶的鼓聲響徹午門廣場,回**在長安城的上空。
隨著鼓聲的激**,有一隊腳步整齊劃一的人,隻著白色的裏衣,自永寧門魚貫而入,沉默地穿過長安街,逐個在午門廣場上跪下。
見過軍隊的人都知道,這是一隊卸下了所有武器防備的軍人。
——那是隨章回與沈覓進京複命的五千沈家軍。
待最後一個軍士伏下了身,敲鼓的女子放下了手中的鼓槌,撩袍對著皇城跪下,開口朗聲道:
“我乃罪臣沈從林之女沈若雨,今日冒死鳴冤,懇請皇上垂憐!”
“我父沈從林,我兄沈若遠,保家衛國,駐守大胤邊境,盡心竭力。卻在兩年前北戎進犯,一心禦敵之時遭賤人所害,使得五萬沈家軍前軍盡數埋骨邊疆,父兄蒙上急功冒進之汙名。”
“如今小女已經查得實證,挖出奸賊,故而冒死敲響登聞鼓。望皇上明察秋毫,還我父兄清白,還天下一個公道!”
“小女要告當今聖上第二子謝臨嶽,勾結長安顧氏長公子顧皓,在製作軍甲時貪汙軍資,以次充好,這是導致沈家軍前軍該役全軍覆沒的原因之一。”
“小女還要告當今聖上第三子、太子謝景懿,聯合長安蕭氏,勾結北戎,威逼沈家軍親衛通敵叛國,在大戰前送出關鍵軍報,這是導致沈家軍前軍該役全軍覆沒的原因之二。”
“今日乃我父兄的二年祭,我父守衛邊疆三十年,我兄自總角之年便拿起刀劍抵抗外敵,此等忠貞之士,皇天在上,不忍看其蒙冤。望皇上明察秋毫,還我父兄清白,還天下一個公道!”
她悲憤交加的聲音如同利刃刺破長空,淒厲而絕望。
明明隻是個身材單薄的女子,那悲愴的聲音卻使得圍觀群眾驀地感受到一陣威壓,上萬人在場的場景,竟然除了她的聲音便落針可聞。
待她話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了廣場後麵,高聳的皇城牆上那一扇嵌有九排金釘的巨大朱漆門上。
一盞茶的時間過去,那門卻紋絲不動。
沈覓起身,再次走向登聞鼓前,堅定地又一下下敲起來。
“咚——”
“咚——”
“咚——”
“我乃罪臣沈從林之女沈若雨,今日冒死鳴冤,懇請皇上垂憐!”
...
午門的城樓之上,永寧帝望著登聞鼓前那個嬌小的身軀,神色複雜。
他是記得沈從林這個女兒的。
她小時時常被沈叢林的夫人帶進宮,不似別家姑娘文靜,每每進宮便帶著老四不是在禦花園戳雞逗狗,就是去禦膳房偷吃的,有一次還害得老四差點過敏窒息。
雖然頑皮,但也著實聰慧的很。
他是看過她和老四拿著小木劍比劃的,她回回都能贏,靠的卻不都是蠻力。
硯妃一度還想讓他給她和老四賜婚,卻不料硯妃走的那一年,兩個孩子竟是鬧掰了...
後來在她及笄那一年,太子也向他求娶過她。
永寧帝當時是遲疑的,便詔了沈從林帶她歸京。
那是第一次,一向忠君愛國的沈從林拒絕了他的要求,說女兒是九天翱翔的鸞鳥,不該被拘束於深宮之中。
此刻,永寧帝聽著風送來沈覓的控訴,隻覺得胸腔深處一陣刺痛,不由自主的便咳出聲來。
待咳嗽停了,卻見捂著嘴的手帕上赫然是一團殷紅的血跡。
永寧帝攥緊手帕,望著一望無際的長空驟然歎了口氣。
從林啊,你這個女兒,是在用她的命逼我啊。
可是她想要的,又何嚐不是我的命?
站了許久,一直候在身後,大氣都不敢出的總管太監魏治小心翼翼的問道,“陛下,要備皇攆出午門嗎?”
永寧帝擺擺手,“先備下,不著急出去。朕要看看沈從林的女兒,能在這裏喊多久。”
...
與此同時,在沈覓身後,謝雲祁站在人群中,定定地望著登聞鼓下她的身影,隻覺得心痛的無法呼吸。
帶著五千沈家軍來敲登聞鼓...
他不是想不到阿雨會這麽做,他是不敢想。
他已經看到了人群的最前方,阿雨的身後跪著的高川還有宋槐的家人。
隻是,這些人空口無憑,沒有實證能夠證明,這一切的背後是太子謝景懿。
阿雨便是清清楚楚的知道這一切,才選擇了用這樣的方式申冤。
如若她去京兆尹府,去大理寺,沒有證據的指控隻會留在那些衙門的內部。
所以她要在這裏,讓長安的百姓,聽到她一聲聲泣血的悲鳴,聽到她對謝臨嶽與謝景懿的控訴。
他的阿雨,是在用性命來換這一場午門廣場上的演出,她追求的正義,不是在問父皇要,而是在問長安的百姓、問蒼天要!
謝雲祁站在人群中,無數次想要衝上前去,哪怕隻是陪在她身側,不讓她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那裏。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不僅僅是因為這是她的選擇,她要保他。
更是因為,他隻有此刻隱忍不發,才能有機會在之後救下她。
可是這麽做,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苦,真的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