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蕭涵被放下,遮住眼睛的巨大兜帽被掀開之時,她已經坐在了一輛馬車裏。

眼前是一個眉眼修長疏朗,膚色白皙,周身透著一股子清雅的書卷氣的少年。

“六殿下?”蕭涵驚訝出聲。

正是當今永寧帝第六子,尚未及冠的謝懷仁。

謝懷仁笑著,笑容幹淨,“涵姐姐方才沒受傷吧?”

除了謝景懿,蕭涵很少與陌生男子離得這般近,看到對方是個男子之時下意識的便往後縮了縮,“六殿下,你該稱呼我一聲皇嫂。”

謝懷仁明亮的眼睛似是黯淡了一瞬,輕輕咬了咬下唇,開口卻還是活潑的語氣,“冒犯皇嫂了,經年不見,隻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你既無事,我也不便與你同乘,便先下去了。”

待謝懷仁掀了簾,蕭涵才鬆了一口氣。

她是記得這個皇弟的。

但不是他所說的小時候。

她記得的是,四年前皇上賜婚她與謝景懿的當日,她夜間用完晚膳回到閨房,卻見一人坐在屋內。

嚇得她轉身要去喊丫鬟,卻被那人捂住了嘴。

才十四歲的謝懷仁眼睛紅紅的望向她,“涵姐姐,你能不能不要嫁給三哥,你等我四年,等我十八了,我娶你好嗎?”

她驚得睜大了眼睛,連連後退。

少年望著她的樣子許久,終於放開了手,輕輕咬了咬下唇,“是我冒犯涵姐姐了。”

便從窗戶又翻了出去。

幾日後,永寧帝公開了太子與她的婚事。

同一時間,十四歲的謝懷仁離京前往廬山白鹿洞書院求學。

一去就是四年。

故而本朝皇子雖然都在十五歲時得封王開府,如今已經十八歲的謝懷仁卻仍是隻有六皇子的名號。

如今,他竟然回來了?

蕭涵掀了簾子,輕聲問,“六殿下,我們這是往哪裏去呢?”

謝懷仁聽見她的問話,轉頭笑著望向簾內,似是因為“我們”這個用詞而格外開心,“皇嫂,弟弟送你回蕭府。”

蕭府?

她已經是太子妃,送她的話,不應當是去太子東府?

蕭涵猶豫片刻,“可否勞煩六殿下送我去一趟大理寺?”

她不知他的脾性,擔心說要回東府會不會嚇著他。

她總覺得這個皇弟並不像表麵上這麽簡單...

且又真的想去見見百姓口中的沈若雨。

“既然皇嫂想去,那弟弟便送嫂嫂過去。”謝懷仁依舊笑得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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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覓晨間醒來以後嗓子比昨夜還難受,根本說不出話來了。

按照昨日十五的醫囑吃了幾個梨子,才堪堪能發出喑啞的聲音。

被大理寺卿、刑部尚書、禦史中丞問過一遍話,掙紮地說了些不成句的詞,隻感覺吞咽口水的時候像是在咽刀子,這輩子都不想再說話了。

被看守帶回她的廂房,還沒進門便看到門開著,裏麵坐著一個女子。

以為是十五又來了,走進了卻發現是太子妃蕭涵。

“小女見過太子妃殿下。”沈覓走進,福了福身。

蕭涵起身虛扶了她一下,聽見她的聲音卻是怔住了,“沈大小姐的嗓子?”

“不礙事的,昨日喊啞了。”沈覓笑笑。

蕭涵的目光又落到了拖在地上的腳鐐上。

沈覓沒再開口,指了指門外的看守。

蕭涵意會,讓著沈覓坐下了。

“殿下今日前來...”沈覓慢慢地問。

蕭涵看著沈覓的臉,莫名地覺得有些熟悉。

怔了怔,待她開口問了,才說,“妾聽說了昨日的事,想起年少時在宮中見過沈大小姐幾麵,想來看看你。”

蕭涵方才坐著等沈覓的時候,憶起了兒時在硯妃宮中見到過的那個小姑娘。

那個根本坐不住,隻有吃點心時能坐下幾息,但是嘴裏東西嚼都嚼不完,就又要下桌去玩兒的小姑娘。

蕭涵從小學著女則女訓長大,對這樣的姑娘自是感到分外新奇,慢慢的,竟然生出了些許那時連她都沒有察覺到的羨慕。

那時,她也未曾想到,那個小姑娘會有那麽一天,敲響午門前那沉默了幾十年的登聞鼓,狀告她的夫君害死了她的父兄。

沈覓隻是微笑頷首。

“方才我等你的時候,看守送了這壺茶過來,說是對沈大小姐的嗓子有益處,沈大小姐快喝些吧。”

待沈覓將茶倒出來,蕭涵聞到茶中濃重的藥草味,原來竟是藥茶。

莫名的,蕭涵對於這個彈劾了她夫君的姑娘,泛起了一絲憐惜。

她該是這樣的情緒嗎?

蕭涵不知道。

鬼使神差的,蕭涵開口問,“沈大小姐,你昨日敲登聞鼓之時,所說的,都是千真萬確的嗎?真的是殿下他...害了你父兄和五萬沈家軍嗎?”

蕭涵覺得自己問了句十分愚蠢的廢話。

至少在沈覓的角度,這些一定是真的,不然她怎麽會用性命去彈劾。

這回沈覓開口了,“太子妃殿下,抱歉,我知道謝景懿是你的夫君,是你孩子的父親,但在我這裏,他是一個殺人凶手,僅此而已。”

蕭涵感覺一顆心沉到了不知何處。

好像是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意識到,沈覓的彈劾到底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謝景懿是一個殺人凶手。

沈覓頓了頓,繼續開口,“殿下沒有去過戰場,沒有見識過那裏的恐怖與血腥。那些刀光劍影間紛飛的血雨,滿地的屍體與斷肢,空氣中濃烈的血腥味,不絕於耳的慘叫聲,入不了你的夢。然而,殿下,你是孩子,是妻子,是母親...那些戰場上的每一個人也都是他人的孩子,丈夫,父親...你能想象,你的孩子,丈夫,甚至父親,在戰場上英勇殺敵保家衛國,卻因為他所保護的人的陷害屍骨無存的樣子嗎?軍人不是不能流血,不是不能舍命,但是他們的血與命,都要用在值得的地方,而不是被人因為利益所謀害啊...”

她的聲音低低的,喑啞的,卻字字句句戳中她的心。

無知無覺間,蕭涵已經蒼白著臉,出了沈覓的廂房,走出大理寺的大門。

一抬頭,卻看見謝景懿就站在門外,等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