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西俄沒能把握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的肩膀和黃土街道碰撞,希蘭度預計那將是淤青一片。

做國王的想必很少有這種經曆,他痛苦地叫了一聲,發起抖來。

“你能走嗎?”

希蘭度衝過去,將赫西俄從地上拉起來,把他的胳膊放到自己肩頭。

赫西俄用力抓著希蘭度站起,臉色非常難看,倒也不全是因為疼痛,因為龍拍打翅膀的聲音正在天空回**,他不敢抬頭,唯恐一下見到惡龍的尖牙利齒。

希蘭度的目光投向巷子兩側的街道,一側人流匯集,車水馬龍,擁堵不堪,另一側則黯淡寂靜,開闊易行,能夠很快穿過道路,及時抵達目的地。

但傻子都會選人多的那邊,希蘭度扶著赫西俄往右邊的道路走去。

“很多人認識你的模樣嗎?”

在進入到那些吵鬧的瑞安尼亞人群之前,希蘭度不由得發問。

“我一直在我的‘小王國’裏呆著。”

赫西俄酸溜溜地說,“感謝他們沒把我在所有人麵前閹割。

那個劊子手,黑衣冠軍赫裏卡,早晚要他好看!”

“你現在什麽都沒有,別說大話了。”

希蘭度帶著他離開小巷,走入繁華的夜間道路。

瑞安尼亞人們熱衷於在沿街的地方喝酒、夜宵,三五成群大聲叫嚷。

有街頭藝人擺了幾個壺在地上,路人隻要用一根銅龍就能投一次短棍,隻要入甕就能賺到十倍價格。

希蘭度略略瞟了一眼,憑那種圓頭又不平衡的棍子,起碼要投五十次才能中一根。

沿著街道,希蘭度努力表現得不動聲色,趁著一個攤主和人講價錢的時候,把臉上的鷹嘴麵具摘下來放到他的小玩意貨品之中。

赫西俄低著頭在希蘭度身旁,腳步輕重不定。

他不再要希蘭度攙扶,但仍然抱著自己摔傷的那隻胳膊,憑他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無需假裝便像極了搖晃醉酒的迷漢。

“你這人說話刻薄,什麽叫什麽都沒有。”

他喃喃道,“……

我本來……

我本來什麽都有。”

希蘭度腦海中一邊分神思考著白露宅院的相對位置,抬頭判斷著院中高塔的方位,一邊引著赫西俄在街道上穿梭。

街旁邊有一座宮殿,門口立著四根圓柱,圍滿了木製的腳手架,上麵工匠們正在雕刻青銅人像,每個雕像頭上都掛著鎖,背負著沉重的負擔。

“那是在刻什麽?”

希蘭度指了指街邊的宮殿。

“我們不是在逃難嗎?”

赫西俄抱怨,“那些畫的是曾經犯下嚴重褻瀆罪行的瑞安尼亞人。

一個放火燒了一座龍廟,一個鼓舞整個村子的人抗繳龍稅,一個在複活之日的儀式上偷吃貢品,還有一個謀殺了龍祭司。”

希望他們給埃利亞納留了位置。

希蘭度忍不住想。

距離宅院越來越近,估計隻剩下兩三百米距離。

赫西俄原本低頭憂愁,但他發現現在一抬頭就能看見宅院中的那座高塔,看起來並不遙遠,於是步伐也加快了些。

但這短短的距離似乎不可逾越。

前方的人群逐漸稀疏,當市民們從那個方向走來時,皆低頭惶惶不安,不敢言語。

希蘭度意識到事態變化,拉著赫西俄走到道路最邊上停下,隻感到心跳停擺。

巨大的影子正從前方逐漸顯現出它的顏色和形態,與此同時龍威也不斷迫近。

一條灰色鱗片的飛龍正在寬闊的街道上爬行,邁動自己的利爪,一步一步朝希蘭度他們的方向爬來。

雙翼收斂,四足狂妄,不斷縮短與他們之間的距離。

真可笑啊,不就像是龍在捕獵嗎。

希蘭度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

在這城市裏的大型狩獵,獵物無處可藏。

“快走。”

赫西俄拽了一把希蘭度,轉身就想走,但腳步忽然停下。

希蘭度轉過身去,無奈地歎了口氣。

從巷子中、屋頂上,十數名獵騎兵迅速靠近並集結。

他們製服統一,手持利器,冷酷地向希蘭度的方向搜掠過來。

前方惡龍在不斷爬行,後方獵騎兵們正在逼近。

“他們會殺了你嗎。”

希蘭度與赫西俄靠在一座灰色的原木拱門下麵,用拱門兩側做掩護,勉強遮擋自己的身形。

“你覺得我活著嗎?”

赫西俄喃喃道,“你沒必要陪我一起,你趕緊走吧。

我投降就是了。”

“你不能投降。”

希蘭度握緊拳頭,“你們說過,龍之國會利用你對付那些起義者,如果他們因為你的緣故放棄了,那麽……

一切就……”“本來就沒戲的。

希蘭度。”

赫西俄抿著嘴,“我,我是個亡國之君啊。

你說的對,我現在什麽都沒有。”

希蘭度愣了一下。

“那,陪我走一段路吧。”

“往南還是往北?”

赫西俄笑了笑。

“往生。”

希蘭度摟著赫西俄,轉頭大膽地推開街邊一間屋子,帶著赫西俄不動聲色地迅速鑽了進去。

這是座沿街的二層木屋,正中央有一張圓桌,上麵亮著青銅燭台。

一個褐發的瑞安尼亞老人正枯坐在桌子旁邊,一聽到有人突然推門進來,立馬抽出藏在桌子下麵的棍子,盯著他們看。

“滾出去。”

赫西俄反手把門關上鎖好。

希蘭度眼神一凝,精神力化成實質性的激流,飛撲過去,將棍子從老人手上奪下,同時扼住他的喉嚨。

老人麵色恐懼,雙手握著掐住自己喉嚨的無形空氣,徒勞地試圖從窒息中解脫。

但希蘭度卻沒有殺他,而是又鬆開了控製。

經曆了剛才那樣的經曆,老人往後迅速退了幾步,皺緊眉頭盯著他們。

“你……”“把他殺了,我們從後門逃走。”

赫西俄簡單地命令。

老人聞言,麵色一變,露出哀求的神色。

“不。”

希蘭度並不是看到對方的表情才這樣說的。

“為什麽?

他會暴露我們的行蹤。”

赫西俄穿過客廳,筆直前往屋子的後門,“我們待在這裏越久就越危險。

等我到了……

那裏,我會得到保護的。

你有那種力量,你殺掉他可以不露痕跡。”

“他和整件事情無關。”

“喂。”

赫西俄轉過頭,緊緊盯著希蘭度看,“我有預感,總有一天你會和這裏的人起巨大的衝突,殺掉非常多的人,那麽,加上他一個又何妨?”

“不是今天。”

希蘭度冷哼一聲,走上前向老人做了一個恭敬的姿勢,“叨擾了,多有冒犯。

我們馬上離開。”

老人歎了口氣,沒說什麽話,從樓上傳來一陣嬰兒的啼哭,他便從屋子中的側方樓梯走上去了。

赫西俄在尋找後門,很快客廳裏就隻剩下希蘭度一人。

此時,忽然響起敲門聲。

篤——篤——篤——“我找到出去的路了,隻有幾步就可以到那裏。”

赫西俄轉回來,聽到敲門聲,壓低聲音,抬頭指了指樓上抱著啼哭嬰兒的老人,“趕緊把他們……

解決掉。”

嬰兒的哭泣遮蓋了他們的聲音,老人抱著孩子,沒有聽到赫西俄的言語,隻是低頭看著希蘭度。

咚——咚——敲門聲變得有力、凶猛而且急促,伴隨著獵騎兵的怒吼:“趕緊把門打開!”

赫西俄抓住希蘭度的衣領。

“把你的善良留給好人不行嗎?

我從沒知道你是這麽慈悲為懷的蠢貨。”

他壓低聲音,語調迅速,“殺了他們!”

希蘭度抬頭看著台階上的老人,老人似乎明白發生了什麽,他端詳著赫西俄的臉,慢慢往階梯下走去。

“我認出你了,你是那個人,你這是要去白露……”“你沒見過我。”

赫西俄憤怒不已。

砰!

砰!

獵騎兵砸門的聲音幾乎要把它破開。

“快把門打開!”

希蘭度沒有絲毫動搖,與赫西俄一起朝後門的方向走去,踩過那些潮濕的地板,赫西俄趕緊把後門打開,和希蘭度一起鑽進一條非常狹窄的巷子裏。

臨湖城的國王引著希蘭度一起往北邊的白露宅院跑去,從這裏看,宅院中那座高塔清晰可辨。

但這巷子太窄了,隻能容他們勉強並排快步行走。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隻差幾十米,就可以抵達真正的生路。

不多時,後麵的小屋裏響起劈裏啪啦的動靜,粗暴的開門聲、在屋子裏走動聲、質問聲、責罵聲、怒斥聲、碰撞家具聲接連響起。

他們清晰地聽到那老人喊了一聲:“他們往那裏去了!”

刹那間,希蘭度感到如墜冰窟,赫西俄絕望地看著希蘭度。

“看看你,大‘善人’,你的善心真廉價啊,害死我們了!”

希蘭度拉著赫西俄,一起潛身藏到巷子中一些廢棄垃圾邊上,身後腳步聲密集響起,獵騎兵們——遠去了。

他們叫罵著,互相呼喝照應著,往小巷的另一端移動。

聽到他們的步伐逐漸遠去,赫西俄難以置信地探出頭,回望著小屋的後門,隻見那老人抱著嬰兒,站在門檻上,指著和他們逃跑截然相反的方向。

“長官,就是那些行蹤可疑的人,他們往那邊去了……”赫西俄矮身,和希蘭度一起繼續在小巷中穿行,努力不發出一點動靜。

當他們不斷靠近巷子出口,而那間華貴宅邸隻有一步之遙時,赫西俄不禁感慨:“是我錯了,你的善意還是有點用……”他轉頭看到希蘭度,隻見希蘭度淚流滿麵。

這男人也會流淚嗎?

“怎……

怎麽了?”

赫西俄驚異萬分。

“你說得對,我不應該濫施善意。”

希蘭度抓住赫西俄的肩膀,聲音顫抖,他們兩人迎麵是那別館中透出的光,背後則是小巷中遠去的獵騎兵和暗,“我把我們的命運放在別人的抉擇上,是我錯了。

如果那老人剛才一念之差,出賣我們。

我們現在在哪裏?

下一次,如果還有下次機會,我絕對,毫不留情地殺了他,連帶著那個嬰兒全部掐死。

你明白嗎?”

“我明白。”

赫西俄偏過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