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六日晚,距離“複活之日”二十天。

赫西俄和希蘭度相對而坐。

希蘭度手裏拿著一把雕刻刀,將一塊巴掌大的木頭反複雕劃,他的手又快又靈巧,手藝也是極佳,就像他刻那些麵具、刻那些小玩意一樣簡單利落。

太安靜了,濕毛狗想發出些俏皮的聲音,但是赫西俄麵如死灰,讓它不敢破壞氣氛。

自從艾奧索斯和泰比婭在刑場上被斬首的消息傳來,赫西俄就一直保持著這副樣子。

“雕出衣服來,雕出聖衣,寬闊的大袍子,遮住手腳,上麵花紋……

你就照著我衣服的花紋刻。”

赫西俄喃喃道,囑咐著希蘭度的動作。

希蘭度手裏拿著一把精細刻刀,輕而易舉地在木塊上雕花,將它雕成個披長袍、長發長須的人形,麵容模糊,不多時它看起來栩栩如生,能直接拿去賣錢。

赫西俄看到雕像成形,鼻子一酸,眼裏流出淚來,伸出手向希蘭度乞要。

希蘭度把雕像放回他手裏,他手捧著雕像,身體蜷縮成一團,默默流淚不止。

“羅爾諾斯神啊……

羅爾諾斯神啊……”他呼喚著湖上諸神之主的名號,祈求著祂能賜予些許精神慰藉,安撫他哀拗痛苦的情緒。

希蘭度默默注視著赫西俄悲痛的模樣,想必類似的事情他經曆了很多,整座臨湖城在他的手中淪陷,之後他被閹割,被那種程度地傷害是什麽感覺?

希蘭度不敢設想。

也許赫西俄也不斷地做著惡龍焚世的噩夢,也許在無數個夜晚自暴自棄,也許自我鄙棄,也許嚐試過自殺。

種種痛苦,希蘭度理解不了。

但他自己心裏也有另一重苦悶,噢,阿比蓋爾。

如果我再不能抱抱你,我是不是會忘記你……

門外站著一個身影,拉尼威婭倚靠在門框上,雙手抱在胸前,淡金色長辮垂下,背著長劍,她的鼻子很漂亮,微微向上翹起,眼神卻是淡漠,透著對世事無關心的情愫。

她朝希蘭度招了招手。

“保重。”

希蘭度但願赫西俄能堅強一些,他走到外麵去。

拉尼威婭離屋子走得遠了一些,來到花園裏麵。

經過了白天的酷暑,希蘭度看見被灼傷的奴隸們三三兩兩走回去休息。

“我們打聽了消息。”

拉尼威婭解釋,“你說得不錯,他們確實把一顆琉璃寶珠供奉在塔的最上層密室裏,整座建築最核心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要怎樣才能把你送到那邊。

雖然我確實可以在龍座聖所中進出自如,但我不能……”希蘭度眨了眨眼。

“我從山裏來,但我不笨。

告訴我是什麽阻止你進入三重塔。”

“三重塔與聖所之間隻有一座橋連接,那座橋由神官和龍血武士看守,根本無法通過。”

“這是其一。”

希蘭度知道難題絕對不止一種。

拉尼威婭皺眉。

“隻有龍血者能夠佩戴武器裝備進入聖所,你在聖所裏將赤手空拳。”

“這是其二。”

希蘭度等待著更多的。

“聖所的祭司和武士們不可能對你的存在一無所知,隻要你一進入就會被發現。”

“這是其三,還有嗎?”

“沒有了。”

拉尼威婭不滿地抿著嘴,“我倒想知道你有什麽辦法解決這些問題。”

希蘭度沉思了一會,在拉尼威婭變得不耐煩之前,他緩緩開口:“你知道瑞安尼亞人和我這種山裏人最大的區別是什麽嗎?”

“他們更聰明。”

“他們在白天睡覺,夜晚醒來。”

希蘭度望著那些昏昏欲睡的奴隸,“你在瑞安尼亞生活了很長時間,是否在整個白天裏,整座城市都死氣沉沉,空無一人?”

“……

是的。”

拉尼威婭雖然不情願,但還是點頭,“瑞安尼亞人不可能在白天工作。

我在這裏生活一段時間後,很快就不能理解,為什麽我們白露人一直要頂著雙日的酷暑生活,而不像瑞安尼亞人這樣作息。”

希蘭度頷首。

“所以我在白天進入聖所,而且是在一天中最熱的時分。

這對我們山民來說,就等同於在午夜時分進入部落。”

希蘭度解釋,“……

認識我麵容的人有限,他們應該隻知道這個名字……

而且不會大張旗鼓,否則今天他們已經在通緝我了。”

“對。”

拉尼威婭點頭,“米婭女王的朋友那邊有消息,赫西俄的流亡還沒有傳開,他們甚至不知道赫西俄已經離開了茶花劇院。

我想……

赫西俄先生的事情優先級比較低。”

“也就意味著我的暴露度仍然比較低。”

希蘭度隻能盡量朝好的方向想,“對了,你為米婭女王服務,你是那種……

我不知道用什麽形容詞,‘神通廣大’的人嗎?”

拉尼威婭翻了個白眼。

“如果那樣想,我可能會讓你失望。

我追隨米婭女王是為了獲取……

力量、聲望還有前途。

除此之外,你們的任何破事都與我無關。”

“難道你就沒有什麽……

更高尚的事情,比如……”“啊,我十歲的時候想過解放所有人類,十一歲的時候三個奴隸把我搶劫了,致殘了我,把我丟在路邊等死。

之後我就知道這世界是個什麽尿性。

再崇高的人也會被生活的瑣碎磨死。”

拉尼威婭低頭瞥了一眼跟出來的濕毛狗,“你喂狗嗎?”

“它自己找食物。”

希蘭度摸了摸濕毛狗的毛。

“汪汪,汪汪汪汪!”

濕毛狗站起來,摸了摸自己饑腸轆轆的肚子,擺出可憐的樣子,“汪汪。”

然後指了指廚房的方向,瘋狂流口水。

希蘭度搖搖頭,於是濕毛狗沮喪地跑開。

“如果你一天都要喂它三次,給它刷毛,給它捉虱子。

然後你就沒空做你的‘高尚的事情’了,所以你能夠走到今天,應該好好感謝它。”

拉尼威婭毫不留情地譏諷。

“我要是被你三言兩語說變了心思,我也就不是我了。”

希蘭度聳聳肩,“還有什麽想說的?”

“我同情你。”

拉尼威婭抱著手,“……

至少你還沒有被這個世界玩壞……

不管怎麽說,如果有什麽事情你需要我幫忙,盡管說吧。”

“說到這……

我們倒是可以配合做點事情。”

希蘭度的腦海中逐漸浮現出計劃來。

時間流逝。

隨著天色越來越黑,瑞安尼亞的家家戶戶逐漸亮起燭光,人們經過一日長眠後蘇醒,街道上到處都是龍獸牽拉的車輛,運輸著木材、糧食、奴隸之類對龍之國來說至關重要的東西。

吵吵嚷嚷、市井閑談逐漸變得頻繁,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艾歐赫與盧米娜再次鞭笞大地,瑞安尼亞人才盡興而歸,回到屋子裏,躲避陽光就像躲避大瘟疫那樣。

孩子們和逐漸消散的地影玩賽跑。

整座競技場也是如此,經過了一夜的血腥狂歡,裝滿屍體的馬車從競技場裏駕出來,往城外運去,車輪軲轆在土路上揚起塵土,引得人們陣陣咳嗽。

瑞安尼亞的街道並不是那麽幹淨,一旦大風吹來,滿街都是四散煙塵,而根據人們的記憶,這些年裏大風天是越來越多了,隻能歸結於對龍神的虔誠仍然不夠。

奧斯瓦從競技場的後門走出來,搖搖晃晃地朝自己的馬車走去,高聲唱著街頭小調《一百尺的龍》,敘述一個懶漢在隻靠在龍背上漫步就能撿到財寶的離奇故事。

他把這首歌視為自己人生的寫照,他的一生充滿幸運,總是能夠絕處逢生,取得一次又一次成功。

他走到自己的馬車邊上,車夫向奧斯瓦鞠了個躬。

“嗨嗨!

老爺。”

奧斯瓦擺擺手。

“趕緊開車,別給我整這些有的沒的。”

車夫剛要揚起鞭子,便感覺馬車晃了一下,一個男人忽然從側麵靠近,也爬上了車轅。

車廂裏奧斯瓦還沒坐穩,就感到一個黑影撲了過來,嚇了他一跳。

“龍神哪!

是誰!”

奧斯瓦大叫一聲。

“是我。”

希蘭度抓住奧斯瓦的肩膀,讓他看個清楚。

“老爺!

老爺,發生了什麽!”

車夫回頭大叫著。

“沒事,我很健康!”

奧斯瓦哭喪著臉,揭開簾子,希蘭度背對著車夫,車夫看得不清,特別焦急。

“老爺,要不要我叫衛兵!”

希蘭度鬆開奧斯瓦,坐到車廂最裏麵。

“別管了,駕你的車就是。”

奧斯瓦籲了口氣,對車夫搖搖手,“去吧去吧。

可憐的孩子。

可憐的我。”

等到馬車開始搖晃行駛,車輪轉動傳來咯啷咯啷動靜時,希蘭度才冷著臉開口:“我離開後事情如何。”

“什麽?

噢,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奧斯瓦捏了一把汗,“我嘛,總算是出人頭地,買了自己的房子,正準備把我租的宅院轉手,再把我手下的奴隸們拍賣出售,我要去過人上人的生活了。”

“別忘了是誰讓你從危機中解脫。”

希蘭度眯著眼睛看向奧斯瓦。

“我當然不會忘記您,事實上,大家還等著您的回歸戰呢。

到時候肯定情況非常熱烈,您想要的東西全都會有……”奧斯瓦努力保持著鎮靜。

“你說過要幫我搜集寶物的吧。”

希蘭度又將手放在奧斯瓦的肩膀上,感受到手指上傳來的力氣,奧斯瓦的心跳逐漸加快。

“哈哈……

那當然,我已經有收集到一些質量上乘的秘寶,準備交給您了……”“你說過要幫我聯係聖所裏的龍祭司吧。”

奧斯瓦的臉色比哭還難看。

“是啊,是啊。

我……

我沒問題。

您想做什麽?”

“取決於你的表現了,替我聯係他。”

希蘭度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