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死地而後生。

麵臨如此嚴酷的境地,希蘭度將心一橫,索性放空全身氣力,將自己的身體往下沉去。

他在窒息中意誌逐漸斷絕,痛苦地解開聯係,而他的靈魂又重新飄出軀殼,晃悠悠地在水中漂浮。

靈魂視野下周圍的一切都清晰可辨,最讓他感到訝異的是那熾熱的光團。

在水下潛泳遊動的兩條龍人,身上都懷著極其濃厚的白色光芒,如太陽般明耀,仿佛散發著無窮熱度,令人不敢觸碰。

而岸上的另外三個龍血者中,有兩個身上也懷著類似的光華,有著明亮而炙熱的靈魂。

而唯一身上沒有類似閃耀靈魂的人……

是塞勒斯。

塞勒斯身披金甲,麵戴金盔。

當希蘭度的身體在水中漂浮時,他也低頭望向水體深處,仿佛能察覺到希蘭度的靈魂一般,讓他感到一陣緊張。

難道他能看見……

變化過的克萊蒙特與赫裏卡在水潭中搜掠著希蘭度的痕跡,但他們並未遊到地下湖的最底部,整座水潭相當遼闊,即便想要搜掠整個水麵也要花費非常多時間。

“有什麽發現嗎?”

女冠軍問,“我們該回去了,說不定有別的宵小也侵入了聖所。”

克萊蒙特的身體迅速上浮,從水麵探出頭來,龍化的他鱗片銀白,雙角斜向後筆直生長,精致花紋遍布。

他擺動尾巴,朝岸邊遊去。

“沒找到……

如果祭司們在這裏就好了。”

“別擔心,他的武裝和物品全都被我們拿到了,他翻不出什麽浪來。”

另一個男冠軍輕鬆地說,“放心吧。

而且利亞姆的傷勢一定會穩定下來的。”

“那樣真的好嗎。”

克萊蒙特解除了龍化,走到自己的衣甲邊上,重新將自己穿戴整齊,“……”“什麽?”

“你在說什麽啊!”

“你可是他的車夫!”

其他冠軍對克萊蒙特的妄語感到一陣不可思議。

“知道的太多,反而讓你們兩眼蒙蔽。”

克萊蒙特將護腕係好,“利亞姆能讓這個國家生存,但不能讓這個國家革新。”

“你在質疑龍神的選擇嗎?”

赫裏卡恢複人形,未及重新穿上他的漆黑重鎧,便伸手揪住克萊蒙特。

“克萊蒙特……”女冠軍不安地抿了抿嘴。

“無意冒犯,無意違背我們的神聖職責。”

克萊蒙特搖頭,“隻是要說點想說的,萬分抱歉。”

“我們太害怕第二次‘浩劫’,這反而讓我們束手束腳。”

綠衣冠軍瓦勒特若有所思,“……

我們承受不起……”“相信至尊們吧。”

赫裏卡鬆開克萊蒙特,走到自己的裝備旁邊,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無奈,“這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失言太多了。”

克萊蒙特掰著自己的手指,往來時的道路走去,“我隻是想到利亞姆大人醒來之後會何等狂怒,會牽連到多少人。”

“會讓你妹妹害怕,會讓她遇到風險。

我知道。”

綠衣冠軍瓦勒特摟住克萊蒙特的肩膀,“但她不會有事的。”

塞勒斯從頭至尾保持著一言不發,當其他人啟程返回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動身離開的,在前麵引著道路,不久冠軍們就陸陸續續走到遠處。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希蘭度一直萬分焦急,如果自己的身體在窒息狀態下沉得太久,肯定會溺水受損的,到時候可再沒有別的機會死而複生。

他立即釋放出自己的精神力量,從水底將自己的身體迅速往上抬,直到浮出水麵,然後再往岸邊拖拽,將自己的身體放到岸邊。

但是……

心髒已經停止了,當希蘭度接觸自己的身體時,發現自己也無法返回自己的體內。

心髒……

心髒……

望著自己蒼白的麵容,希蘭度得想辦法讓自己活過來,他趕緊釋放出力量,用力按壓自己的胸膛,笨拙地想要讓心髒跳動起來。

一邊試著努力回到自己的體內。

這可能是世界上第一次心髒複蘇術。

推——推——推——希蘭度仿照著心跳的速率,反複推壓自己的胸膛,直到他的心髒重新開始活動,血液奔流往肢體各處。

而與此同時,他也終於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吸引他返回身體的引力,將他帶回了自己體內。

——恢複了過來。

希蘭度趕緊從地上爬起來,咳出水來。

同時想起龍血者們恐怖的感官,又不得不壓低聲音,跌在水邊,拚命地想讓自己的呼吸重新變得順暢。

他走到水岸邊的岩壁上,坐了下來,享受著難得的寂靜與和平。

他感到極度疲憊,身體挫傷,以及精神壓力,他低下頭,一旦放鬆,這些不快的感覺就迅速湧上心頭。

除了尾指上的不朽之戒,還有脖子上的項墜,希蘭度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如果非要算上的話,還有他的心靈,他的勇氣,他的意誌……

就是這些虛無縹緲、看不見也摸不著的東西,實實在在地支撐著他的活動。

若非如此,他早就一蹶不振了。

他閉眼休憩,感覺渾身涼颼颼的,此時他忽然懷念起雙日的灼熱起來。

那股熾烈的熱量推動了世間萬物的運行,植物在陽光下才能生長,而植物奉養了動物,動物奉養了人類,人類……

奉養了龍群。

龍難道不是動物的一種嗎?

希蘭度思考著。

理應是人類像追獵動物那樣追獵龍,將它們趕到群山的最深處,讓它們守著自己的巢穴瑟瑟發抖,用它們的骨頭和鱗片打造盔甲,用它的肉來滋養青壯……

但龍之國反其道而行之,他們供奉龍,借以換取龍的力量。

龍有智慧,將它們與動物區分開來。

希蘭度又想到這一層。

它們並不隻賦予瑞安尼亞人力量,它們還給予他們枷鎖,讓他們心甘情願地為自己戴上,自我約束,用那些經典來規勸自己的行為……

但這樣一來,龍之國便是惡龍的利爪,他們主動地為龍族效力,甘願讓自己低龍一等……

同時不斷壓迫周圍其他民族,將他們也拖入這扭曲的『人龍秩序』中去……

想著這些事情,希蘭度躺在岩壁上,頭一歪。

睡去了。

他的頭疼得厲害,但是睡眠是緩和的良藥,它讓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讓它更快地撫平身體與心理上的傷口。

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夢境中,希蘭度不斷地夢見許多可怕的生物,那些聖龍蛾……

無口無麵,尖叫不止,帶著飛蛾樣雙翼和觸角的怪物。

其中一隻聖龍蛾反複糾纏著希蘭度,它身上有大片大片經過燒焦迸裂的痕跡……

希蘭度拚命地推開那怪物的糾纏,但它不斷地發出哀怨的叫聲。

“是你——是你——是你啊——!”

希蘭度從睡夢中驚醒,按著自己的額頭,感到一陣陣眩暈。

他聽到水邊傳來嘩嘩動靜,定睛望去,隻看到一個矮小佝僂的身影跪坐在水邊,遲鈍地借地下水擦洗著什麽東西,旁邊的地上和桶裏堆滿了織品和衣服。

希蘭度立刻感到極度警惕,悄無聲息地起身,一步一步朝那身影走去。

如果對方發現了他,再去通報這地下工場裏的人群,那麽無盡的追捕豈不是會再一次來臨,他剛剛曆經極度艱辛的困苦挑戰,絕不希望再來第二次。

未等希蘭度靠近,那人忽然轉過頭來。

“是你啊。”

老人聳聳肩,“我說,是不是想掐死我。”

“忒拉畢先生。”

希蘭度一驚,“您怎麽在這。”

他仍然記著這位臨湖城邦複國誌士中的一員,在那一夜他竭力護送赫西俄王離開之後,鹿秋返回龍之國,泰比婭和艾奧索斯慘遭處決,而老人忒拉畢和醫生伯爾丁則不見蹤影,不知死活。

如今卻在這三重塔的地底工地再會,這倒是出乎希蘭度的意料。

“我有了新的工作嘛……”忒拉畢低頭擦著那些髒兮兮的亞麻衣服,他粗糙的手指一沾水就變得僵硬,屈伸困難。

“您的手……”“沒關係的,之前我在書館,他們強迫我抄寫《龍歌》。

抄一天下來後手也是這樣唷。”

忒拉畢不以為然,“反正以後也沒什麽特殊的好場合把它們派上用場,糟蹋就糟蹋了吧。”

“這是折磨。”

“生命本身就是折磨,神派我們來這裏經受各種各樣的事情,不斷試探我們耐性和能力的極限,最終在命運之路上給我們安排下大大小小的禮品和獎賞。

這是樂觀一些的說法。

因為神是健忘的,有時候祂們隻記得考驗我們,卻忘了給我們準備禮物。

可是人類又能對此作出什麽反應呢?

於是現在的路隻剩下一條,就是好好生活,這樣就能看看,說不定諸神確實記得給我們布置了得體的回報咯……

不好意思,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

但是,但是啊,希蘭度先生,那些奴隸們,他們聽不得太多字、太多話,一旦我說的話超過三句,他們就想快進,就想跳過,然後把我趕走,給我安插了這獨自工作的活計,這倒也讓我樂得清閑……

而且還有幸碰上了話友。”

忒拉畢侃侃而談。

“您說路隻剩下一條,也不盡然。”

希蘭度感歎。

“請指教。”

忒拉畢停下手頭的工作,正襟危坐。

“我們還可以走到神麵前,大聲地提醒祂們,直到祂們聽見、並想起來我們應得的東西為止。”

希蘭度握緊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