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陣陣。
十二月的冷風吹起來真要命,尤其是在這麽高的山上。
朔風陣陣,冰冷刺骨,即便對德瑞克·雪骨這樣在北方土生土長的男人來說也是如此。
他穿得臃腫又暖和,棉布內衣,羊毛高領衫,一件鎖甲背心,外麵套著厚厚的熊皮大衣,絨毛又厚又長,幾乎蓋住他的狗皮手套,頭上則是熊皮帽,裹住耳朵,免得它們被凍掉,褲子很長,象毛雪地靴底部加了皮革防滑,在雪地上留下深深腳印。
即便如此,他臉上仍然冷得發紅,隻求早點找個安生地方棲身。
無名戰神給他好運,作為部落裏數得上號的精銳武士,他知道自己是受神庇佑的,他很快就看見前麵有個山洞,外麵沒有亂七八糟的吃剩骨頭,也沒有熊的腳印,他靠近聞了聞,並無臭味,知道這不是個該死的熊窩,便趕緊鑽了進去。
他摘下帽子,洞窟背風,隻看得到外麵飛雪亂舞,但不至於挨吹受凍,這會兒全套裝備就顯得又沉又熱。
他往裏走了走,剛想坐下,便看到深處一個火堆,劈啪作響,有個女孩坐在旁邊。
“喲吼。”
他興致勃勃,沒想到山上還有漂亮姑娘,她明眸皓齒,褐發披散,看起來稚嫩,但身材卻極好,他解下腰間利斧,提著走過去,“嘿。
你好。”
那女孩轉過來瞟了她一眼,目光漆黑深邃,讓德瑞克感覺古怪,邪火頓熄,神情老實。
“取取暖,熱乎熱乎。”
他做出投降的手勢,“沒有惡意,小姑娘。”
“外麵在幹什麽。”
這個問題讓德瑞克感到詫異。
“外麵在幹什麽?
外麵什麽都幹,你不到外麵去真是個機智的做法,亂哄哄的。
死人會走路啦,冰霜巨人敲城牆啦,國王內戰啦,入侵山內啦……
嘿……”“巨龍戰爭。”
她說,“我想知道巨龍戰爭。”
德瑞克撓了撓金色頭發。
“呃,詩人們說巨龍們在南方互相撕咬,瑞安尼亞變成空城,人們在巨龍的背上飛往南方,之類的事情……
但巨龍戰爭,這是個特定的名詞吧,什麽……
什麽東西……
我真的不知道。”
“兄弟鬩牆,自取滅亡。”
她預言般地低語,“它們每天燒毀一座城市,人類的,精靈的,矮人的。
它們每天都向彼此噴火,每天都有一個偉大的名字隕落,龍的屍骸堆滿了山內,這會導致更可怕的結果。”
“噢——這和我們有什麽關係。”
德瑞克坐在火堆旁邊,“我現在隻想取暖,外麵真是天寒地凍。”
“你知道這世界曾有兩個太陽嗎?”
她問。
“兩個太陽?”
德瑞克心有餘悸地點頭,“曾經有過,詩人說那個時代世界是被曬透的,南方的人們都生活在幹地上,一點水也沒有,因此他們全被渴死。”
“隻有經曆過那段歲月的人,才會理解……”“反正和我沒關係,和你也沒關係吧,你是誰?”
德瑞克打開背囊,從裏麵拿出曬幹的肉和鹽醃的魚來吃,嘎嘣嘎嘣堅固,冰霜覆蓋,沒能咬下多少,還差點磕掉自己的牙。
“什麽也不是。”
她往火中加進樹枝。
德瑞克吃飽喝足,恢複力氣,活動了下手腳。
隨後他把礙事的熊皮大衣脫掉,露出自己的盔甲,他提起斧子,在手中掂了掂。
“你知道嗎?
小妹妹。”
“知道什麽?”
“去聖峰的路怎麽走。”
德瑞克麵色不善地問,“我知道你,別把我當傻瓜,你就是聖山守衛,那傳聞中聖山的看守者。
我知道也許你責任重大,但我有我的任務。”
“什麽任務?”
她麵色不改,兀自看著火焰,火焰中有影子在走。
“傳說中的神劍‘裂日’就藏在這山上,對吧。”
他比劃著手裏的斧子,斧上寒光閃爍,鋼鐵利度逼人,也是一把品質精絕的上好武器,“告訴我它放在哪了。”
“你搞錯了。”
她解釋,“我不是聖山守衛。”
“試一試就知道了。”
德瑞克蓄滿力量,大踏步繞過火堆朝她走去,“給我過來!”
刹那間火勢大盛,逼得德瑞克停下腳步,往後退去。
火焰向上翻騰,焰光耀人,從中慢慢走出一個身影,那身影空前高大,比德瑞克見過的任何人都要高。
“啊——啊啊——”他聲音打顫。
火中走出來一個衣不蔽體的金發男人,他臉頰瘦削,神情滄桑,身上創痕遍布,本是常人體型,但更詭異的是他的下半部分,密密麻麻的黑色鬼影纏繞在他的身體下方,一邊托著他移動,一邊不住撕咬著他、纏繞著他,將他深深責罰,仿佛與他有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勢要將他毀滅為止。
火焰顏色由亮金明黃轉為幽藍寂紫,映得人臉色蒼白。
男人承受著千萬鬼影的折磨撕咬,雙目無神,僵硬地轉向德瑞克,德瑞克兩腿戰戰,發抖不止。
“我就是聖山守衛……”男人沙啞開口,“……
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麽?”
“沒……
沒有……
什麽也沒有……”德瑞克拚了命地往外逃去,男人沉默地注視著他,德瑞克的影子越拖越長,但無論如何,都有一部分與繁複鬼影重疊,不得移動。
因此,德瑞克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逃不出這山洞,雙腿堅硬如灌鉛沉重,再難邁動。
他用力往前衝,想要逃脫桎梏,但換得的卻是跌倒在地,他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被往後拖去。
“不——不——不要——不要啊——!”
他哀嚎著,可無法阻止這一進程。
他拚命用雙手扒住地麵,但指力不濟,一尺一寸,身體慢慢被拖回到冷火旁邊。
寒冰覆蓋著德瑞克的身體,從雙腳到小腿,尚未全身冰封時,德瑞克便渾身僵硬,眼神渙散。
他的靈魂化作一道醜惡黑影,流入男人身下的無盡冤魂之中,成為其中一部分,並不斷和其他惡鬼一樣撕咬著男人的身軀,恨不得將他徹底消滅,在男人身上又留下一道啃咬痕跡。
“沒關係的。”
男人看到女孩擔憂的目光,輕鬆地解釋,“我很好。”
她走到男人身邊,那些鬼魂無意識地也開始撕咬她,在她的皮膚上留下血痕,她咬緊嘴唇,想獲得些許感同身受。
他告訴她不必如此,她告訴他必須如此。
男人和女孩結伴走到洞窟之外,大雪紛飛,放眼望去雪地裏一片死寂,零星樹木枯萎倒下,白雪皚皚覆蓋在山嶺之上,記憶中翠綠的山巒而今變作蒼白寒藍的嚴酷冰川,映照著天空的血色。
女孩抬起頭,隻見天空中太陽正高懸,金日明耀,溫暖大地,但太陽旁邊便是一道可怖的巨大疤痕,傷痕橫貫天際,隨日月移動而在天際流轉,殷紅泣血不止。
不知那力量是何等偉大,以至於能夠在天空留下如此深刻傷痕。
而隨著時間流逝,傷口將逐漸彌合,而人們會忘記被摧毀的是什麽,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但無論如何,女孩能看到那裂痕背後的東西。
那些東西,原本生活在其他地方,世界與世界之間的縫隙之中,它們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這個世界原本美妙而完整,但隨著天際這巨大疤痕的出現,它們終於有機會窺探和進入這世界,對它們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事情了。
這一劍造成的影響也不僅於此,有一些生命,一些旅行的生命,原本無法降臨在這個世界,而今隨著其自身完整性的崩壞,這些生命也終於能夠降臨,並且造成深刻雋永的影響,涉及之後無數紀元。
其間種種,不可細說,隻有時間能分辨正誤對錯。
天空中飛過兩條瘦骨嶙峋的龍,它們在高空中噴火、吼叫,用爪子互相折磨爭鬥,為了爭奪少得可憐的領地與食物,它們的體態有所變化,變得更小、更加敏捷,以適應裂日浩劫之後的生活環境,事實上不僅是龍,所有生命都要重新適應這個新世界。
最終其中一條龍被打得落荒而逃,鮮血在高空中潑灑,落到蒼白雪地,留下血跡點點,但很快這點痕跡也被大雪覆蓋。
勝出的龍並無多少喜悅,它俯瞰著蕭瑟山巒,它空無一物的壯麗王國,意興闌珊,疲憊地朝一座山峰飛去,停留在山巒頂端,雙翼合攏,哀拗地掃視各處。
寒冰蕭瑟,氣候變動,掩埋一切,大雨變作大雪,將遠古遺跡深深掩埋,巨龍年代興盛的古國無一例外遭到極大動**,成為曆史的塵埃。
事實變成曆史,曆史變成傳說,傳說變成神話,最終麵目全非,無人能夠識別。
“你說過,後來的持劍人能比你做得更好,那後來的持劍人,會是誰呢?”
女孩悄聲地問,不願驚動這人世。
“總有一天,他會明白的。”
男人默默回答。
透過他身上的創痕,女孩能看到那裏麵保存的東西,一把金色的劍,她知道它叫什麽。
世界大概是會永遠地壞下去,但這本身也不是壞事。
男人已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他應做的,他想做的。
現在,他該休息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