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說山上方言的瑞安尼亞士兵急急地對軍官說著什麽,言辭懇切,或許是在為地上掙紮叫嚷的山民求饒。
起先軍官態度強硬,言辭粗魯,其他士兵也紛紛出聲,隻是不知在發表什麽意見。
良久,大概是軍官做出了退讓。
因為士兵看上去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軍官打個手勢,人們立即從山民身上奪下水袋和背囊,珍寶一樣地抱在懷裏。
一行人重新編隊,往來時的道路離開。
“對不起!
對不起!”
最後留下的士兵充滿歉意,然後趕緊跟上隊友們的步伐離開了現場。
被丟下的山民哀嚎了一嗓子,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支撐著身體爬起,被劃開的傷口鮮血不斷流出,這讓他更加虛弱。
他意識到情況不妙,舉目四顧,眼神痛苦。
他頹喪地坐在地上,嘴裏不住念叨著什麽,應該是向神明祈求康複的恩賜。
在這樣的地方,受傷基本上和死亡劃上等號。
意識到希望盡失,山民絕望地哀鳴起來。
“救命——救命——”希蘭度確認瑞安尼亞人已經走遠,隨後從藏身處走出,持長矛當做拐杖,作一般通過樣。
“哎——哎——!”
山民見到希蘭度,連忙招呼,“救命啊——!”
他已血流滿臂。
“勿要驚慌。”
希蘭度戴著麵具,聲音沙啞,頗為神秘,令山民不敢妄動。
希蘭度讓山民坐下,然後打開濕毛狗身上的包裹,從裏麵取出幹淨的亞麻布來,割成長條,用力地紮住部落民的肩部上方,高於傷口的位置,打上死結,布深深勒進肉裏。
不多時,被割開的地方出血量明顯減輕。
希蘭度再取出一些草藥來,將它們放在一塊大石上,用小刀柄碾成糜糊,讓山民張開嘴,塞了進去。
“我,我感覺好多了!”
山民高興。
“定論為時尚早。”
希蘭度搖頭,他見過許多人的慘狀,剛開始看著外傷沒什麽問題,十天半個月後忽然感覺渾身無力、抽搐不止,這都是常有的事情。
想要避免受傷,最好的辦法還是戴上齊全護具,怎奈夏季如此炎熱,戴上頭盔不久大腦便會整個烹熟,隻能期盼秋日早些到來。
盛夏日月離大地頗近,秋冬則離大地遙遠。
頓了頓,希蘭度又問:“你叫什麽?
從何處部落來?”
他老實地回答:“俺叫高夫,從星尾部落來。”
希蘭度感到有些惋惜,這幾個月來,從山下來的逃難人群經常談論星尾部落的覆滅,他們遭到龍之國的侵攻,偌大部族在幾個星期內亡族滅種,男人被殘殺和驅逐,婦女被**和捕獲。
這一氏族隨著流星的運動而遷徙,在這兩百年間離開了爐嶺,將圖騰帶往山下。
而隨著龍之國的崛起,其部日削月減,以至於最終消亡。
“你獨自一人?
還是有別的同伴?”
“我和一些人……
他們在別的地方,我出來找食物,結果……”他嘟噥著。
“帶我去找他們吧。”
“為什麽?”
高夫有些警惕。
希蘭度盯著他看。
“好,好……”山民見長矛、大狗和森冷麵具,不敢造次。
連忙引著希蘭度往森林中一個方向去。
濕毛狗路上追逐幾隻色彩獨特的蝴蝶,上躥下跳,徒勞卻樂此不疲。
希蘭度看著那些翻飛的昆蟲,甫一看還以為是小妖精,但轉念一想,並不可能。
小妖精特別畏懼龍之國,瑞安尼亞人會把她們抓去當做珍稀商品,而此地離龍之國邊境沒幾天路程,她們是萬萬不敢在這裏出沒的。
“消息如野火般傳開,星尾部落遭到厄難,龍之國摧毀了村莊。”
希蘭度低語。
“啊……
那是鄰村。”
高夫撓頭,“鄰村特別大,我們村很小。”
“……
難道你們不是同族血親?”
“是……
但是……
是鄰村。”
高夫堅持,“我們以次子河為界,他們還搶俺們村的水用哩,真不是人。”
“所以你的村莊沒有遭到龍之國的侵攻。”
“那當然不是了。”
他連忙搖頭,“看龍之國的人打過來了,俺們就趕緊跑了。
路上……
走散了許多人。”
“這‘鄰村’,曾經向你們求援過吧。”
“那當然……
但是沒去,我們哪有空防守他們的田地。”
高夫嘀咕。
“……
你們可曾想過,若幾個村莊齊心協力,或可避今日流亡之禍?”
希蘭度聽得搖頭。
“唔唔……
有時候也想過,但是……”高夫想了想,“……
但是打仗哪有那麽簡單啊,俺們肯定會輸啊。
粼族人沒打過,白露部落沒打過,牧人國沒打過,湖畔城邦那麽繁榮,也沒打過,寒花、孤峰兩家氏族聯手,結果也就在霜痕山被砍掉幾千個腦袋……
唉,憑啥我們能打過?
嘿嘿,要是真打起來,俺哪活得到現在……”巨龍恐懼就是這樣根植在人們心中。
希蘭度報以沉默。
言談間,就已來到星尾殘部眼下暫時安身的地方,不過是林中一座天然岩窟而已,小溪潺潺從山洞深處流出,幾個婦人在鄰近的地方采集野果,看到高夫帶著陌生人回來,慌慌張張地往裏麵跑。
“別怕——是好人。”
高夫招呼他們,好說歹說下,這些驚弓之鳥才敢陸陸續續探頭出來。
希蘭度眼下的裝扮著實不能讓人放心,穿著毛皮甲,戴著一個磨損過度的木質麵具,上麵的花紋本就已鮮少有人可以分辨,經過屢屢折騰,幾乎已全部糅成一團難以分辨的裂痕,略顯陰森。
不過那條狗,倒確實特別憨,見到他們就湊上去作揖,然後呼哧呼哧吐舌頭,看著就親切,相當程度化解了他們的警惕。
“貴客……”一個年紀較大的人走出來和希蘭度見禮,他披著件亞麻短背心,穿一條灰布褲,因腿腳不便的緣故,隻能靠著岩壁,旁邊有個女人幫忙攙著。
希蘭度向他略略致意。
“列位眼下想去哪?”
“北方。”
老人無奈地攤手,“還能去哪裏呢?”
希蘭度打量了一下這幾個人,總數十四個,兩個上了年紀,七個女人,四個在媽媽懷裏喝奶,再加上高夫。
“青壯很快就回來。”
老人感到不對勁,出聲警示。
“你們是有雄心與其他山地部族爭奪土地,還是打算憑此殘部橫跨山巒,前往遙遠北方?”
希蘭度搖頭,“或者說星尾部在山下長久與平地居民廝混,遺忘了群山的危險。”
“我們有年輕人。”
老人堅持。
“多少。”
希蘭度轉向高夫。
“三個。”
高夫倒是很老實。
“我不去北方,也不和其他部落打架。”
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女聲,“我要去瑞安尼亞!”
此語一出,人們為之色變,齊齊將目光轉向一個部落女孩。
她看起來也就六尺五六寸高,希蘭度身高七尺六寸,比她高了一個頭還不止。
她小臉堅毅,兩眼碧藍,金發梳成兩條辮子,臉龐青澀,還沒長開,但胳膊看起來很有勁,背著一張短弓。
“去瑞安尼亞?
你可知道你說的是龍之國的首都,諸龍之城?”
希蘭度聽這話就覺得離譜。
“她爸爸就是鄰村的,在戰鬥中失蹤了。”
高夫解釋。
她看起來一臉倔強,昂著頭,絲毫不顧他人異樣的目光,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我要去瑞安尼亞!”
“夏涅,別在貴客麵前丟人!”
老人皺眉。
“是啊是啊。”
其他人隨聲附和,有個麵容蒼白的婦女快步走上前來,打算把她帶到後麵退下。
“別靠近我!”
她尖叫一聲,拔出一把刀,衝那個婦人揮來揮去。
人們紛紛驚呼,連忙退避,看著她的眼神更加嫌惡,在這樣高度排斥的環境下,少女的情緒看起來更加激動。
“她的母親呢?
……”希蘭度感到事情不太對味。
“死了。”
高夫聳聳肩,“丟了,也許也被瑞安尼亞人帶走了,也許跑了。
反正是忽然不見了。
依我看,說不定是瘋了……
刀和弓都是她留下的,要我說真是不該……”“不許你說我媽媽!”
被喚作夏涅的少女,激動地叫嚷起來,聲音非常刺耳。
片刻後,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她眼中流出,在臉上流淌。
她拚命壓抑自己的哭聲,讓它變成一段段周期性的抽泣。
“汪!”
濕毛狗撲上來,一下子抱住她的小腿。
她嚇了一跳,立馬想把狗踢開,但濕毛狗抬起頭,以忠誠可靠的目光盯著她看,任她踢打也不反抗,尾巴不住地搖擺。
毛茸茸的安撫似乎起到了相當的效果,夏涅忍不住蹲下來,抱住濕毛狗的脖子哭泣。
其他人默默無語,看著她的目光仍然沒多少善意。
在部落裏經常是這樣的,當一個人沒有任何可靠的近親,這個人就會被無條件地孤立,成為人們發泄怨憤的對象,所有資源都不會向其傾斜,甚至原本屬於的也要被奪走。
希蘭度深刻記得,自己在戴上麵具之前,於山中獨自流浪的那段經曆。
隻是後來和阿比蓋爾的相處太過幸福,以至於他有意淡忘了那段傷痛。
然而現在看到這個少女的悲怮境地,這些回憶又被勾了起來。
過了一會,似乎是有人去通知,星尾殘部兩個男人帶著獵物回來,警惕地看著希蘭度。
“你們要往北方去,缺少食物嗎?”
希蘭度見他們背著一串兔子,知道他們是熟練的獵手。
“食物是有的,不勞您操心……”老人低語。
“但沒有武器。”
希蘭度為他補充後半句,“如果你們有很多裝備,遇到較小的部落,可以讓他們不敢攻擊;遇到較大的部落,可以交易它們換取友誼。”
“什麽意思?
你能幫我們弄到裝備?”
“當然。”
希蘭度自信地點頭,“我知道這裏有一群人,帶著非常好的裝備,但卻寸步難行。”
夏涅止住抽噎,睜大眼睛,微張著嘴。
“快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