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此去是要返回瑞安尼亞,大人也想造訪龍之首都嗎?”

伊內斯塔問。

“對。”

“不知道大人去那裏做什麽呢?”

去那裏複仇,去那裏找回失去的東西,去那裏動搖龍之統治,懲戒惡龍的仆人們。

希蘭度心想。

“和你無關。”

“哈哈,當然……

但如果您要去瑞安尼亞的話,恐怕現在還不是時候。”

伊內斯塔誠懇地說,“為什麽?”

“我說,那位叫‘埃利亞納’的夥伴,身份恐怕有些特殊吧。”

“嗯。”

希蘭度點頭,不知為何他忽然提起這一點。

“我們不能冒險。

瑞安尼亞是一座曠世雄城……

它背倚偉岸丘、瑞安山,正麵有三個入口,‘龍焰之門’,‘聖門’,‘黑門’。

聖門專門用來讓龍座聖所的祭司們穿行,黑門用來放逐罪人和奴隸,龍焰之門是供我們正常人通過的。

禦門龍看守著那裏,它能記住每個過客的味道。

如果埃利亞納先生曾經去過瑞安尼亞的話,禦門龍恐怕……”“所以它叫‘龍焰之門’。”

希蘭度若有所思。

“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我的生意夥伴裏還有一個合適的,她在遠郊有一座官邸,正適合您們暫避風頭。

待我到瑞安尼亞站穩腳跟以後,再安排您們進入瑞安尼亞,如何?”

伊內斯塔費盡心思想要看透希蘭度的麵具,揣測自己的措辭是否冒犯到這位神秘人物的情緒。

“挺好的。”

希蘭度點點頭,“你說‘她’,是一個女人?”

“當然,她是一個溫文爾雅、而且相當富有的人。”

伊內斯塔閉上眼睛,出神地描述著,“她非常漂亮,舉止從容,學識淵博,對高低貴賤一視同仁。

鮮少有女人能像她那樣,明白自力更生的重要性……”“她單身。”

“單身。”

伊內斯塔撓頭,“您怎麽知道。”

“龍之國會有這樣的女人……”希蘭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啊呀,我覺得您是有點想岔了。”

商人微笑,“她並非出身於龍之國,而是來自臨湖城。”

“臨湖城?”

“對,那是湖畔諸城中的一座,在數年前被我國吞並。

許多人都因此歸化入瑞安尼亞人的行列。

那些城邦發展出了相當出色的藝術、戲曲和劇作文化,對我國的文化事業做出了巨大貢獻。”

由於立場不一,這些話聽起來怪怪的。

日影已沉,雙月高懸,伊內斯塔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摸了摸他的肚皮,感到心滿意足。

周圍是多麽的寧靜,遠處點綴著鄉村的亮光,道路旁的樹上吊著被剝皮的罪犯,田野裏的奴隸們戴著鐐銬回到自己的窩棚,放眼所及之處既文明又富有秩序,商人對國境內的一切感到滿意,那些士兵造成的不快回憶已經遠去。

“你曾經想過……

反抗龍之國嗎?”

希蘭度看著他的模樣,“經曆了這麽多,你有沒有想過……

反抗這個秩序,建立一個新的,一個能從那些暴徒手中保護你自己財產的國度。”

“什麽?

不,不不。”

他連忙擺手,“我從未想過,您看到的隻是龍之國的一部分。

它提供的更多是保護與安全,我真是愛死這個國家了,如果不在這裏,哪裏能施展我的抱負呢?”

頓了頓。

“我是一個自律的人。”

他接著宣布,“如果您同意的話,我想,能否容許我退下,好好睡上一覺?”

“去吧。”

希蘭度點點頭。

伊內斯塔晃悠悠地離開後,希蘭度環視商隊的宿營地,大部分帳篷都已經熄了燭火,人們趕緊休息蓄足精力,以便應付明日的酷熱。

唯有一間帳篷仍然亮著光影,顯得特別與眾不同。

他信步走到帳篷邊,稍微揭開篷布,看到之前見過的那個錦衣、留兩撇胡須的男人伏案疾書。

相當的好奇,希蘭度悄無聲息地走到對方身旁,看對方在做什麽。

隻見錦衣男人拿著一根又細又硬、像是植物莖稈的筆,在一張褐黃色的薄布上寫著什麽,並不是希蘭度已經了解過的瑞安尼亞字母,而是一些富有變化的新的符號,旁邊注著一些詞匯像是“庫存”、“盈餘”之類的標記。

這對希蘭度來說非常新奇,山民文字是橫平豎直的,不見許多弧度,因為他們把字雕刻在貼滿黏土的泥板上,要麽刻在石頭上,所以必須刻痕有序。

而錦衣男子寫的符號卻由許多點、彎曲和圓組成,寫得又迅速又流暢。

“那是什麽?”

希蘭度忍不住詢問。

“啊,先生。”

錦衣男人抬起頭,看到希蘭度,連忙起身致意,“尊敬的先生。”

“沒事。”

希蘭度連忙示意他坐下,“我想知道你在做什麽。”

“在記賬,得確認一下商隊的財富。”

他坐下來繼續匆忙地寫著,旁邊有一個小陶碗,裏麵裝滿了像是黑色稀泥樣的東西,他時不時把筆在裏麵戳一戳,沾上了黑色顏料,之後又在布上麵記錄。

“這些不是文字。”

希蘭度肯定地說。

“嗯?”

對方第一時間沒聽懂希蘭度在表達什麽意思。

希蘭度一直盯著他看,於是錦衣男人不得不絞盡腦汁,思考希蘭度指代的對象。

足足對視了大概十秒,他才有所反應。

“噢……

當然,這些不是文字,是數字。

湖畔城邦傳來的數字。

您看,一個點代表一,兩個就是二,一豎代表五,一橫一豎代表十……”他給希蘭度娓娓道來。

希蘭度坐在旁邊,一直看著他如何記賬,對一旁草稿紙上的算式指指點點。

萬分無奈之下,錦衣男子除了計數法之外,又把湖畔城邦的數學成果告訴給希蘭度,如何做加法、減法、乘法和除法。

“我不是很清楚。”

希蘭度困惑不解。

錦衣男人微微歎了口氣,他起身,打開帳篷角落一個裝滿書的盒子,從裏麵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希蘭度。

“這是什麽?”

希蘭度翻開一看,裏麵寫滿了公式和問題,有些題目得到了作答,大部分是空的。

“我以前在學校裏用的練習冊,您拿去好好學學。”

“好。”

希蘭度鄭重地點頭,“我還要一支筆,以及你用的那個……”他指了指桌上裝著黑泥的罐子。

“這叫墨,請便。”

錦衣男子忙不迭地拿出一罐新墨和一支好筆,客氣地奉給希蘭度。

如獲至寶,希蘭度拿著冊子、紙筆離開帳篷,跑到營地中央的火堆旁邊。

兩個守夜的商隊成員有一茬沒一茬地談論著瑞安尼亞的風俗產業,而希蘭度則借著火光,把冊子放在膝蓋上,認認真真地研究冊子上談論的知識。

數字的奧秘在希蘭度的腦海中縈繞著,他急切地學習和分析著題目和知識。

這些叫做“算術”的知識恐怕阿比蓋爾也不知道,希蘭度一想到這裏,便感到動力十足。

第二天早上。

埃利亞納在第一縷曦光時爬起來,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

他要趁著商隊出發之前找個地方洗澡,身上黏糊糊的不太痛快,進入龍之國之後,埃利亞納又想起了那些文明的習慣。

剛一揭開帳篷,埃利亞納就看到營地中間熄滅的火堆,以及在旁邊胡亂地躺下的希蘭度。

“大人,大人!”

他擔心是不是希蘭度吃壞肚子了,趕緊走到希蘭度身邊,搖了搖他。

希蘭度迷迷糊糊地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你覺得零可以作為除數嗎?”

“說屁呢,我一點也不關心。”

埃利亞納聽得大惑不解,“您是不是吃錯東西了?

昨晚您和誰吃的飯?”

“誰也沒有。”

希蘭度翻了個身繼續躺下,手裏還緊緊抓著冊子和筆。

大約又過了兩三個小時左右,日影漸升,商隊成員們將帳篷收起來,重新裝上馬車,將宿夜造成的狼藉稍微打理,堆在泥土中。

商隊整好隊列,沿著龍之國的直道向瑞安尼亞前進。

但走了沒多久,很快又折向一條小徑,背離大路,朝較為偏僻的方向駛去。

埃利亞納剛開始還以為伊內斯塔圖謀不軌,要把他們送到什麽地方,後來才從希蘭度的解釋中得知用意。

“我看這就是瞎操心,我們可以直奔瑞安尼亞。

什麽龍焰之門,簡直就是一塌糊塗,從來沒見過禦門龍噴火。”

埃利亞納隨口說說。

“你從龍焰之門進入的城市?”

“卑微的我呀,是從罪門進入瑞安尼亞的。”

埃利亞納伸了個懶腰,“但是軍營裏拉練的時候……

起碼六十次經過龍焰之門吧,禦門龍和我老相識了。”

“那你怎麽進瑞安尼亞?”

希蘭度有些迷惑。

“其實我不用進。”

埃利亞納又沒重要的東西落在龍之都,“老實說,我還真不能去……

我可不想挨火燒……

而且那裏那麽多熟人……

一下就會被發現……

最近又是聖月,那麽多有頭有臉的人都往瑞安尼亞鑽,還有聖衛啦,龍血將軍啦……”希蘭度語氣轉冷:“你不想對龍之國複仇嗎?”

“……”“你『必須』去瑞安尼亞。”

希蘭度一字一頓地說,“不然你要從哪裏複仇起,對著這片曠野、對那些衣不蔽體的窮人、對和我們同在一個車隊、並且和我們一起飲食的商人們複仇嗎?”

埃利亞納抿了抿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大人。”

他囁喏著,“您說的是對的,我確實應該去瑞安尼亞。”

“你不去也行,伊內斯塔會把我們送到一個合適的別館,他說那座屋子的女主人非常和藹,她會收容和保護你的。

現在的你還沒有做好覺悟。”

希蘭度慢慢地說。

埃利亞納的臉色劇烈地變化了一陣。

為了掩飾自己的猶豫不決,他心裏隨即想好了措辭,類似‘大人,我不能容許你質疑我的勇氣’。

或者‘難道我之前的奮戰還不足以證明我的決心嗎’。

還未等他決定怎麽說,外麵忽然傳來一聲叫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