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蘭度站在河邊,怔怔地看著河上的奇景。

此時已是黃昏,夕陽沉落,雙月漸起,籠罩大地的弧光由明黃亮白轉為慘銀深灰,暑氣逐漸消散,而天候自然而然地垂涼,風吹過他帶裂痕的鬥篷。

也吹到河上那數以萬計的蜉蝣身上。

這是何等的勝景,婚飛的蟲子們密密麻麻地在空中亂舞,在這短暫的幾個瞬間完成戀愛、婚姻、生育和死亡。

雄蟲尋找雌蟲,彼此擁抱,之後便齊齊墜入河中,再無蹤息,隻餘水上的薄翼證明它們來過。

河岸上的瑞安尼亞人們停下步伐,矚目著這壯麗的景象,蜉蝣們正在享受屬於它們的極樂,它們的盛宴,還有它們的死亡。

“這是什麽?”

吉列爾走到希蘭度身旁,看得呆了。

“河中蜉蝣。”

希蘭度出神地看著這些白翼橘身的飛蟲,“這是它們生命中最後、也是最美的時光。”

“最後的時光?”

吉列爾不解其意。

“當它們飛離水底,來到空氣中的時候,它們就已經決定不飲不食了。”

希蘭度的語氣略帶蕭瑟,“它們獻祭自己的生命來完成它們最偉大的職責,結束之後,它們就毫無遺憾地死去。”

吉列爾咽了口唾沫,沒有說話。

蜉蝣們拍打翅膀嗡鳴陣陣,人們默默注視著這些生靈,這些昆蟲的生活規律與其他生命不太相同。

假如,假如這裏有一個使命。

希蘭度心想。

我必須要完成,但代價是我的生命,那我會去做嗎?

他昂頭望天,深深呼吸。

也許……

“小心!

大人!”

吉列爾嚇了一跳,死死抓住希蘭度的胳膊,把他往後拽。

希蘭度順勢往後退了兩步,隻聽空中傳來尖銳的呼嘯,以及拍打翅膀的振動聲,龍的威壓又一次不合時宜地降臨。

瑞安尼亞的居民們紛紛後退避讓,下跪行禮,而蜉蝣卻敢於頂著龍威的衝擊,依舊在水麵上飛舞尋歡,以求完全自己的宿命。

降臨的是一條雄壯的赤鱗飛龍,它體態中等,性情暴烈,一對龍角呈弧度向前伸去,輪廓光滑鋒利,滿口尖牙利齒,覆蓋輕韌龍鱗。

在它的背上,跨坐著一名強大的龍血武士。

這名武士身上散發出極度危險的氣息,令希蘭度感到高度警惕。

武士頭戴寶冠,以銀白色珠寶裝飾,身披白色鬥篷,穿精良鐵鎧,跨坐在龍背上,腰佩寶劍,劍鞘在餘暉中閃耀。

在他背後,一位少女緊緊抱著他,不時探頭張望下方的蜉蝣們。

“我說過啦,沒什麽好看的。”

武士回頭對她說,一邊驅馭著紅鱗飛龍在空中遊弋盤旋。

這種飛龍在山林中亦是常見,是製造山火的罪魁禍首,通稱赤焰飛龍,喜好群居生活,會成群結隊地捕獵,而不單純依賴孤高勇力。

“我覺得很棒啊!”

她聽起來相當開心。

“好吧,如果你想看的話……”希蘭度望著騰飛天空的騎龍者,不禁深深呼吸。

想要對抗這麽強大的敵人,自己也不得不提升相匹配的實力。

似乎是察覺到了希蘭度的矚目,白袍的龍血武士驅使龍緩緩朝江麵降落,靠近希蘭度這一側。

人們不願遭受波及,紛紛四散逃開,吉列爾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

有認出武士模樣的人,噤若寒蟬,隻是不住磕頭膜拜,不敢以目相視,渾身顫抖不已。

於是,就隻剩下希蘭度和對方二人了。

“嘿。”

他輕鬆地打個招呼,“你好。”

希蘭度舉止平靜,他什麽也不怕。

“你好。”

“你忘了行禮!”

男人背後的少女探出頭來,不滿地說。

她梳著一頭漂亮的褐色辮發,黑色雙眸,下巴稍圓,皮膚白皙,容貌精致,五官和她身前的武士有幾分相似,應有親緣關係。

“沒關係。”

男人擺擺手,“你叫什麽,是做什麽的?”

對於這意外的問詢,倒是要好好斟酌一下。

“我的名字是希蘭度,我帶著我的猛獸參與鬥獸場。”

他指了指河岸酒館的動物獸欄,越過圍牆依稀可見大象的灰色肩膀。

男人臉上露出一絲欣喜的笑容,他麵容年輕爽朗,自下巴到兩鬢綿延著薄薄的褐色胡須。

“我倒是沒怎麽去過競技場呢。

你第一次來瑞安尼亞?”

“是的。”

“請好好享受吧。”

他向希蘭度致意,“我覺得你很有趣。”

這個評價不能讓希蘭度滿意。

“我希望你會經常造訪競技場,以便你能看到我的比賽,而這會讓你印象深刻。”

希蘭度不卑不亢地說。

“沒禮貌。”

少女哼了一聲。

“我會的,‘希蘭度’,我知道你,我會記住這個名字。”

龍血武士的表情更加愉快,“不愧是‘聖月’,來自四麵八方的優秀的角色濟濟一堂,我已經等不及在競技場看到你和你的動物了。

我是克萊蒙特·賽維奧。”

他似乎期待著自己的名字能夠令希蘭度產生一些反應,但希蘭度並沒有。

“好。”

他隻是簡單地點頭。

白衣的克萊蒙特飽含深意地駕馭著飛龍,帶著少女一起騰空而起,往偉岸丘上的瑞安尼亞城去了,飛龍拍打翅膀,漸行漸遠,逐漸遠離故鄉大河。

直到靠近龍焰之門,少女才忍不住叫嚷。

“哥哥!”

“怎麽了?”

“有什麽必要和他嘰嘰喳喳的,都不聽我說話!”

“沒有沒有,不好意思。”

克萊蒙特連連道歉,“我特地下去和他說話,因為我……

非常好奇。”

“好奇什麽?”

克萊蒙特猶豫了下,隨後緩緩開口:“我真的很奇怪……

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那種,見到龍血冠軍之後,不退、不避也不行禮的狂徒啊。”

“就這?”

“還有。”

克萊蒙特回望著城下河岸,希望能再看到那個男人一眼,“他很眼熟……”“沒了?”

“……”克萊蒙特猶豫著,“如果我說,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縷‘神性’的存在,你會相信嗎?”

“不信……

別管了,哥哥。

我們回去吧。”

她毫不在意,挽住克萊蒙特的腰部,“回去之後,繼續愛我吧。”

此時的希蘭度正坐在河濱,荒蕪飛舞的蜉蝣們成了他精神上的使者,賜予他無窮廣博的寧靜和神聖感召。

他掬起水灑在自己的臉上,河中倒映出他的麵容。

他有一頭淡金色亂發,麵容輪廓柔和,高鼻梁,雙眸明亮,如此年輕,甚至還未到長胡須的年齡,卻又透露出一種和年歲不符的滄桑頑強,他的內心總是在沉思。

蜉蝣與龍的差別是多麽的巨大,方才那飛龍降臨時,這差異是如此突兀,希蘭度能清晰辨別出來。

蜉蝣力量孱弱、壽限短暫,渺小無比,而飛龍則能支配天地,壽元悠遠,龐大驚人。

但在龍靠近的時候,它們卻沒有害怕,也許是茫然,也許是不屈。

“不能動搖。”

希蘭度喃喃道,“如果有一天要和龍之國最強大的戰士們過招,那時候,我也……

一步也不能後退。”

但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給精神暗示了。

從酒店中傳來的一陣哭聲引起了希蘭度的注意,他回到院落柵欄前,倚著柵欄,看到貝蓮蹲在地上掩麵流淚。

“是什麽嚇著你了?”

希蘭度問。

“龍。”

吉列爾連忙跑進去,笨手笨腳地拍拍她的肩膀。

“那個人……”她抹著眼淚,“就是那個人,他就是那個駕車的人。

那輛車壓過去了,壓過去了……

他不停下……”“穿白鬥篷的男人。”

希蘭度臉色一沉。

為什麽她會獨自在這裏,她的親人的去向……

希蘭度的心頭隱隱有了答案。

“你們的苦難,我會徹底終結。”

希蘭度遙望著山巒上的瑞安尼亞城池,宏偉的龍焰之門凶暴恣肆,極欲吞噬一切過客。

卡修斯吆喝著向酒店靠近。

“先生們,我看……

我覺得……

如果我們想進瑞安尼亞的話,現在就是最好的時候唷。”

它顯然喝過了酒,麵色微醺,赤手空拳,蹄子在大地上漫步自如。

“我知道。”

希蘭度看向遠處,天色逐漸黯淡,萬家燈火接連亮起,瑞安尼亞人們度過冗長的午睡,蘇醒並且在夜色之中出沒,夜晚入城的人更多,比炎炎白晝更顯混亂。

為了控製秩序,龍之國在四下城邑設立宵禁來控製犯罪,而在瑞安尼亞,他們自信能夠第一時間彈壓所有動**。

商旅過客連綿穿過大道,逐漸靠近城市。

各色人等,在陰雲的籠蓋下逐漸匯聚到龍焰之門,這關係著首都與外部世界的入口。

巨門以實木和黃泥打造,牆壁上滿是古老神秘的龍形浮雕,敘述著龍之國的崛起與征程,警告所有人龍之國的威力。

希蘭度一行稍事休息之後,已經做好了進入瑞安尼亞的準備。

他褪下盔甲,隻戴一件鬥篷,坐在大象背上。

灰色巨獸甩動鼻子,讓其他人不由自主地讓出一條道來。

卡修斯動作有些搖晃,穿著自己的馬衣,它看起來心情愉快。

吉列爾無言地駕著車馬,濕毛狗徒步在旁邊追隨。

他們混入人群中算不上多起眼。

自然,當龍之國的士兵從城門上眺望這支由旅行者、朝聖者、投機客和販夫走卒們組成的入城隊伍時,隻覺得一切尋常而已。

令人們感到畏懼的,是禦門龍的碩大陰影隨著月光投在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