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寧宮
“太後不好了,司刑房的人將瓊芳嬤嬤和明夏姑姑帶走了。”宮女驚慌失措地跑進季宜靈的寢宮。
自季宜靈從新平獵場回來就一直悶在寢殿裏,不和任何人說話,安靜得仿佛遲暮垂死的老人。
聞言季宜靈臉上湧起幾分怒意,“什麽時候這宮裏的奴才能隨意抓主子身邊的人?簡直是膽大包天!”
這兩人是季宜靈的心腹,抓走她們不就是在打她的臉嗎?
她站起身,但因為好久沒動,一陣眩暈後險些摔倒,幸好小宮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是誰?是誰帶走了她們?”她精神恍惚道。
“是......是秋掌司。”
宮裏人誰不知道秋掌司從前是裴太後的貼身婢女,若是沒有裴太後發話,秋掌司怎麽可能會來慈寧宮抓人。
季宜靈自然也想到了,她抓著小宮女的手,力氣大到讓小宮女瞬間紅了眼眶。
她就知道裴月姝不會這麽容易放過她。
“去司刑房。”她咬牙切齒,即便如此她也還是宮裏尊貴的太後,不容任何人折辱。
可是她還出慈寧宮的門就被外麵的禁軍攔住。
“奉明懿太後之命,明慈太後重病需得在慈寧宮中養病,不許任何人出入。”領頭的禁軍冷硬道。
“哈!”季宜靈輕撫著頭上的鳳冠,她是先帝的正妻,中宮皇後,什麽時候輪到這些狗奴才攔她?
她硬要闖出去,結果那些禁軍絲毫不懼,甚至還拔出了劍。
在殺了幾個忠心護主的太監後,季宜靈才認清現實。
裴月姝敢這樣對她,一定是上次的事暴露了。
她雖然及時和易崢撇清了關係,將這一切都推到他的頭上,但那些被她放出去混淆視聽的人卻是鐵證。
本來她還存著幾分僥幸,認為他們不會被人抓到,可惜事與願違。
她停止了歇斯底裏,平靜地回了寢殿,留下慈寧宮的一眾宮人惴惴不安。
可很快她們也被人帶走,整個慈寧宮就剩下季宜靈和那個叫芙蕖的小宮女。
季宜靈坐在窗前冷笑,她以為把她帶回了宮裏就可以對她為所欲為嗎。
她是季氏嫡女,若是讓她爹知道,一定不會同她善罷甘休。
“芙蕖,你拿著這些金銀,想辦法讓門口的禁軍幫哀家送一句口信去季家。”
芙蕖照辦了,在金錢麵前,總是會有人站出來。
季宜靈跪在佛像前雙手合十,都會好的,隻要季家在一日,她就會是宮裏尊貴的明慈太後。
可她一連等了三四日,也沒有等到慈寧宮解封和季氏的一絲回信。
她怒不可遏地摔了佛像,去找那個收了她金銀的禁軍,可發現那人竟不見了。
她鬆了口氣,一定隻是信沒送出去,爹爹一定不會不管她的,哪怕他對自己的失望,也還有娘親和哥哥,他們都是最疼自己的,一定不會放任自己在這裏受辱。
她又讓好幾個人去季家送信,可結果都是徒勞無功。
“一定不會的,他們不會放棄我的,我是他們最疼愛的女兒......”
“一定是他們沒有收到信,他們不知道我在宮裏的情況。”
......
芙蕖看著往日風光無限的明慈太後蹲在角落,頭發淩亂喃喃自語宛若瘋婦,一時悲從心來,現在還隻是囚禁,往後還不知道是什麽呢。
季氏是肯定指望不上了,太後被囚禁這麽大的事他們怎麽可能沒有收到消息,何至於要太後親自傳口信出去。
季氏已經放棄季宜靈這個太後了。
偏偏所有人都看得出來,唯獨季宜靈一直不敢相信罷了。
“太後,天黑了,奴婢扶您去歇息吧,指不定天一亮,外麵就有回信送進來了呢。”
季宜靈點頭,被芙蕖伺候著安置。
如今已經入秋,夜裏越發涼。
可司製房斷了慈寧宮的一切份例,芙蕖隻能用幾床薄被疊在一起蓋在她身上。
堂堂太後落到如今這個地步,芙蕖感到了一陣悲涼。
季宜靈做了一個夢,夢裏她還沒有進宮做皇後,隻是季府最為尊貴受盡所有人寵愛的大小姐。
爹娘悉心栽培她,給她請的老師都是天下大家。
那年她十三歲,因不滿被教導謀略的老師的言語詆毀,她偷偷找了個地方藏起來。
這個年紀最是好玩的時候,她見這個偏僻小院的假山上竟神奇地長出了一株蘭花,玩心大發爬上去一看究竟。
結果沒有腳下一滑,她從假山上摔下去。
雖說不高,但若是劃傷了臉,她這一輩子就完了。
好在嫡係子女身邊都會有忠心的死士跟隨,時刻守衛他們的安危。
季宜靈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知道這件事,她的身邊竟然一直跟著一個男人。
男人一身黑衣,救下她後立即消失在她的視線中,任由她怎麽呼喚他都不出來。
季宜靈揚起一個勢在必得的笑,又重新爬上假山,“喂,你要是再不出來,我就從這跳下去。”
“我數三個數。”
“三,二.......”
他出現在她麵前,單膝跪地,語氣冷漠地沒有一絲感情,“大小姐。”
季宜靈好奇地打量著他,“你是我的暗衛?把麵巾摘下來,省得以後我連你人都不認識。”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摘下了麵巾,露出一張稚嫩俊秀的臉,看上去也沒比她大多少,可行為卻是無比成熟穩重,麵無表情的樣子和她爹有的一比。
季宜靈從小就受盡追捧,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的冷臉。
她不知道的是,季氏培養死士都是從七八歲開始培養,經過十年非人的訓練,一百人中也就隻有兩三個能活下來,有幸成為主子的影子。
這樣的培養早已磨掉了他一切的喜怒哀樂,成為一個完完全全為主子而活的傀儡。
“你叫什麽名字?”
“奴沒有名字。”
“那我以後怎麽叫你什麽。”
“大小姐可以叫我二。”他是同批孩子裏第二個成功活下來的。
季宜靈皺眉,“這太難聽了。”
她環顧四周,發現假山旁種著一棵低矮的梧桐,枝葉就像是伏在上麵一般。
“以後你就叫伏桐,我累了,背我回去。”她衝他伸出手。
他一愣,看著少女明亮的雙眸,竟是忘記了死士不能暴露在陽光下太久,可死士要無條件聽命與主子的話,他這樣做也沒有錯。
少女的身體無比輕盈柔軟,伏桐背著她,額頭竟是滲出細密的汗水,比他訓練時還要讓他緊張。
可這種感覺很奇妙,像是背了一團溫暖的雲。
他頭一次感受到溫暖的滋味。
從此以後,除了明夏,他成為了大小姐身邊最親近的人。
她累了會讓他背她,困了會在他懷裏小憩,還會央著他讓他偷偷帶她去外麵玩。
她慣會撒嬌,若是不成就會拿出主子的身份命令,他拿她沒有一點辦法。
往日神采飛揚的少女今日卻伏在他背上歎氣連連,“那張夫子又說我了,說我沒有經曆磨難沉不住氣,將來會吃大苦頭,哼,我怎麽會吃苦頭呢,我可是季宜靈啊。”
伏桐默默聽著,她讓他說話時,他才會冒出幾個字眼,就像現在。
“是他有眼無珠。”
季宜靈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我就知道伏桐哥哥對我最好了。”
而素來沒有一點情緒的他卻因為這聲哥哥耳尖泛紅。
之後的兩年,他們形影不離,甚至在她的院子時,季宜靈會讓他換掉死士的一身黑衣,換上尋常男子的裝飾。
他們有太多個第一次。
她第一次來葵水時,是伏桐發現的。
她嚇得驚慌落淚,被他哄好後,她第一次吻了他。
那是伏桐此生最難忘的記憶之一。
“伏桐,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大小姐。”
“不要叫我大小姐,叫我的名字。”
他不語,她則是惱怒,就像是一隻發了性的貓,對他又咬又抓。
伏桐生生承受,沒有絲毫怨言。
若是早知道他將來要侍奉的主子是她,伏桐情願受那十年非人的折磨。
他知道他這樣卑微的身份根本配不上她,他隻求能一生守在她身邊就好了。
自那以後,季宜靈就不再將他召出來。
她及笄那日,伏桐花光了這些年積攢的所有積蓄買了一塊靈玉,親自雕刻成她最喜歡的老虎形狀,弄得十根手指傷痕累累。
隻是她一直不叫他出來,他隻能悄悄放在她的床頭。
可不料她將那玉虎摔了個粉碎。
他藏在她的房間外,明知不能有情緒,手指卻是死死扣著石牆,霎時鮮血淋漓。
沒一會裏麵傳來哭聲,這是他頭一次沒聽主子的命令擅自出現。
他想去抱著她安慰,可是他沒有資格。
季宜靈哭著撲進他懷裏,“怎麽辦伏桐,我爹要把我嫁給老皇帝,他這些年對我的栽培原來是為了送我進宮,我不想進宮,也不喜歡老虎,是我爹一直在潛移默化地培養我......”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伏桐悶聲不語。
他是死士,是不能跟著她進宮的,除非......他願意成為她身邊的太監。
“我會守著你,一直守著你。”
季宜靈難以置信地仰起頭,突然一個巴掌甩到了他的臉上。
“你......你想讓我嫁給老皇帝?”
伏桐擔心她打痛了手,連忙給她揉。
季宜靈甩開他,“連你也這樣對我,你們都想我嫁給一個能給我當爹的人!”
伏桐當然不想,隻是他沒有資格,哪怕他隻是出身於尋常人家,他也會耗盡一切努力求娶她,偏偏他是個見不得光的奴。
“滾!你給我滾!”她歇斯底裏,伏桐從未見過這樣的她。
他的大小姐從來都是活潑善良,隻是他以為她這樣是遭遇了巨大的打擊。
他出去了,房間裏傳來她的哭聲和摔東西的聲音。
他心裏痛到極致,卻無能為力。
季宜靈病了,家中人連番來勸,她似乎是看透了這群人,等病好之後,她做了一個決定。
“伏桐,你帶我走吧,我們離開這裏,找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做一對尋常夫妻。”
他驚慌失措地後退。
十年間被訓練出來的奴性讓他不敢背叛。
季宜靈雖然是他要守護一生的人,但季常鬆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死士絕不敢背叛主子。
“伏桐,我求你了,我不能嫁給老皇帝,否則我這一輩子就毀了,你若是不帶我走,我現在就死給你看!”
她作勢要去撞牆,被他攔下後,又取上發展發簪抵住了那脆弱的頸脖。
伏桐紅了眼,跪在地上求她,“別,別傷害自己。”
季宜靈越發用力,直至脖子上出現一個血點,“你帶不帶我走?”
他的四肢像是被人以各個不同的方向扭曲,痛得他想尖叫。
他拚了命方才吐出那個字眼,“......好。”
季宜靈丟開簪子,抱著他喜極而泣。
“我攢了很多銀兩,隻要我們能逃出去還是能過好日子。”
“半個月後是我爹的生辰,我會提前三日去大佛寺為他求平安符,屆時我隻會帶明夏一人,剩下的......”
她突然停頓,複有說起別的,“你隻需去備好車馬,我們趁夜離開,那些人發現我不見了,一時半會肯定不敢告訴我爹,我們再喬裝打扮藏在汝南,等避過這段風頭再離開,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伏桐看著她紅腫的眼,沉聲說了一個好。
隻要她高興,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情。
她們準備好了一切,隻等那一天的到來。
可當他安頓好車馬,去大佛寺接她時,裏麵的人竟是季常鬆。
明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是他......是他趁著職務之便引誘小姐,小姐什麽都不知道。”
季常鬆滿臉陰鷙,萬萬沒有想到他親自選中的死士竟是會背叛他,還想把他的女兒拐走。
伏桐看到他,下意識跪在地上,即便有人過來擒他,沒有主人的開口,他也不敢起身反抗。
“拖出去,亂棍打死。”
那幾個冰冷的字仿佛就像是季常鬆親口在她耳邊說出。
她甚至看到了伏桐被人打死的景象。
帶著尖刺的實木一下又一下打在肉體上,濺起的血染紅了天上的雨,而即便生不如死,他的口中還無聲喊著大小姐三個字。
“啊——”
季宜靈猛然驚醒,全身都被冷汗浸濕。
後來,她抱著被子在奢華的慈寧宮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