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中透著火光,聲音也傳來出來。
霍弛賭對了,這陣北風撕開了一道口子,也將他們順勢送了出去。
看到援兵,所有人恍如隔世。
周時章渾身捂得嚴嚴實實,他本可以不聽太後的吩咐進這密林救援。
不需要他動手,隻需再等幾日,霍弛就會死在南蠻人手裏或是這片密林中。
可他沒有,他要救的不是他的敵人,隻是大晉的將士。
援軍手腳極快,接上霍弛等人就順著繩索往外撤。
莫約一個時辰,他們終於走出了這片充斥著死亡的區域。
暗一和暗七他們都已經暈死過去,更別說那些個兵衛,能活著走出來隻能說太過幸運。
霍弛強撐著一口氣,他眼中的世界變得灰暗、扭曲,可即便如此,他好像也看到了那個女子。
她從馬車上下來,一身華服,與周遭的一切顯得格格不入。
她隻是神色漠然地看著他。
霍弛有好多話想問她,可一張口卻隻湧出鮮血,他想他現在的樣子定是狼狽極了。
他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他從來沒以這樣的麵目見她。
他輸了,她還讓人來救自己做什麽?
隻要他死了,她手裏有兵符,大晉的一切都會是她的。
沒有人再能將她困住,將她當成玩意兒一樣肆意搶奪。
可裴月姝隻是靜靜地看了他一會,便讓人扶他上馬車,秦楚已經在裏麵候著了。
“啟稟太後,南蠻王派了使者前來,他們請求議和,但有個條件。”徐知青看向那輛馬車。
霍弛殘忍地殺了南蠻王子,還將他的頭顱掛到了城牆上,這對南蠻而言無異於天大的恥辱。
南蠻王要求他們交出霍弛也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真這樣做了,往後哪個將士還敢為大晉賣命。
“先抓起來。”裴月姝護著小腹,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冷意。
“按兵不動,那群蠻人若是識相就會派新的使臣前來。”
徐知青明白了,隻是抓不是殺,就算不得失信於他國。
而裴月姝沒有交出霍弛的行為,也讓將士們對她越發尊敬。
等霍弛再睜眼時,已經在幹淨奢華的床榻上,這裏是定州他們住了好些日子的別苑。
“少主醒了,我還以為您要再睡上幾天呢。”秦楚在外頭曬著藥材,見霍弛出來並不是很驚訝。
“她呢?”
“少主是說太後嗎,太後在城主府處理和南蠻的事務,那些南蠻人真是玩不起,打不過就想逼太後將您教出去……”
秦楚熄了聲音,意識到這對霍弛而言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
“咳咳,少主還是再歇會吧,您雖然醒了,但吸進的毒瘴太多,尚未排淨。”
霍弛的確提不起什麽力氣,但他還是固執地往外走,邊走邊問暗七他們的情況。
“少主,他們都還好,太後吩咐過了,讓您在屋子裏多待幾日!”
秦楚想攔又不敢攔。
霍弛冷笑一聲,“她要囚禁我?”
“不……不是這個道理!”
他還是少主的人呢,怎麽會幫著外人囚禁他。
“拜見太尉大人。”
一位身穿女官官袍的女子走過來,正是從京城跋涉而來的鳶尾。
“太後命我來看看太尉大人的傷勢如何,看來太尉大人已經全然回複了。”
鳶尾神情疏離,對待霍弛和尋常官員沒有什麽區別。
她代表了太後的態度,霍弛什麽都明白了。
“她不想見我?”
霍弛揚唇笑,卻沒有了從前的意氣風發,隻讓人感到了一股悲涼。
鳶尾避開他的目光。
“太後如今忙於和南蠻的議和事宜,實在不得空,大人還是先在此好好養傷。”
“太後還說,如果大人想要知道崔家的事,就請耐心等待幾日。”
霍弛點點頭,一時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他一言不發扭頭回了屋子裏,秦楚覺得十分不可思議。
少主竟然也有這麽乖的時候?
鳶尾回去複命,不僅是她,秋葵也來了。
她們見裴月姝小腹隆起,都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姑娘這次以身入局實在是太驚險了些。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卻還……
鳶尾是最明白裴月姝的人,她絕不會願意在這個節骨眼懷上孩子,一定是被迫的。
回稟完那邊的情況,鳶尾忍不住多嘴一句。
“太後……不能再拖了。”
裴月姝拂著小腹,遲遲沒有言語。
秋葵看出她的不舍,忙轉移話題。
“這半年來,陛下長高長壯了不少,讀書也十分用功,就連太傅都說,陛下不愧是鳳子龍孫,將來必定是造福天下的好皇帝。”
提起長極,裴月姝臉上方才露出笑意。
“那些日子一定嚇壞他了。”
他還這麽小,卻要經曆尋常人難以想象的殘酷。
秋葵不敢說太後剛出事的那些日子,陛下怕身邊的人擔心,都是每天晚上自己悄悄在**哭。
她們守夜時隻能裝作不知道。
不隻是陛下,她們也無不焦心。
“幸好有賀蘭大人,他幾乎日日都進宮陪著陛下,不少朝臣還借機生事,說賀蘭大人挾持陛下,清除異己。”
這時裴月姝早就知曉,這也是長極第一次使用皇帝的權利。
誰也沒想到四歲的幼帝竟然當朝下旨,將那些汙蔑賀蘭辭的人拖下去斬首。
至此,再也沒有人敢生事。
自己的兒子,裴月姝自己清楚。
讓她詫異的是秋葵。
賀蘭一家是秋葵親自接到京城,二人在莊子裏相處了一年多。
少年情竇初開也是正常的,若是賀蘭辭沒起那心思,秋葵能與他喜結連理是再好不過。
隻是……
而秋葵這番話明顯是想讓她念及賀蘭辭的好。
“天下男子多的是,不要為難自己。”她握住她的手。
秋葵隻是笑著點了點頭。
又過了幾日,南蠻又派了使者前來,隻是這次更加蠻橫。
提出若是不交出霍弛,他們立即率大軍踏平定州。
至此,議和算是毀了。
裴月姝身為太後自然不會在此處多留。
如今該選定一位主帥,留在定州抵禦南蠻入侵。
外麵傳來嘈雜聲,裴月姝正批著公文,依稀聽到了太尉大人幾個字眼。
她絲毫不意外,讓人放他進來。
隻是二十多天不見,霍弛整個人瘦了一圈,也黑了。
裴月姝讓人都退下,這裏隻剩下他們二人。
“看來大人的傷都養好了,哀家正好有要事同你商議。”
“不必商議了,太後設了這麽大的局不就是想將我困在定州抵禦南蠻人嗎?我輸了,也認了。”
霍弛居高臨下地站在她麵前,看著她的眼神有愛也有恨。
“是我執念太深,讓你抓住了漏洞,故意用當年的真相一步步引我入局,裴月姝,你好得很。”
“彼此。”裴月姝目光強勢。
若當時他不起歹念將她藏起來,這一切也就都不會發生。
她給過他機會的。
他也明知自己最恨被別人搶奪。
兩人對視良久,可硝煙味卻是越來越淡。
霍弛坐下,“說吧,關於崔氏你都知道了什麽?”
她能設下這局,就說明她查到了一些事情。
“你真的想知道?哪怕真相毫無意義?”
霍弛唇角微微顫抖,“你說吧。”
裴月姝緩緩道來。
當年崔氏的大爺,也就是霍弛的親舅舅,崔澤銘。
他曾經犯過一次錯誤,不僅與當時的大公主私相授受,還讓大公主懷了孩子。
大公主是崇明帝和貴妃的女兒,如珠似玉的嬌養著,結果未婚先孕還被崇明帝知曉。
崇明帝大怒,不管真相和結果如何,也不願聽大公主的解釋,一碗落子湯下去,而後就讓她在宮裏自生自滅。
那時崔澤銘並不在京城,等回來時,大公主已經香消玉殞。
他本要為大公主守節一生,卻抵不過父母的逼迫,娶妻生子。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可貴妃不甘心女兒這樣死去,一直在暗中探查究竟是誰玷汙了女兒。
很快她就查明了真相,她拿出大公主的遺物試探,崔澤銘果然漏了陷。
他自知犯的是死罪,不願連累家人,正要以死謝罪,卻不想貴妃攔住了他。
原來崇明帝想讓大公主前往域外和親,以此和域外的部族共享一座銀礦。
所以他才會這般氣憤甚至不顧女兒的性命。
逼死她唯一女兒的是崇明帝,她要崇明帝死。
她讓崔澤銘助她,也說出了大公主是如何沒了孩子活活被餓死在宮殿中。
崔澤銘不知大公主死得如此淒慘,還有他們的孩子。
加上貴妃在一旁挑唆。
恨意逐漸蔓延,一切也都無可挽回。
那個刺客是江湖第一毒師,曾被崔澤銘救過性命,刺客願意助她,被貴妃安排進了宮。
隻是沒想到貴妃身邊出了叛徒,那份劇毒的湯飲皇帝隻喝了一小口。
就差那麽一點點。
貴妃被擒住,她為了將害了她女兒的崔澤銘一同拖下地獄毫不猶豫將他供出。
而後崇明帝稱她被刺客誤殺,而後他便開始料理崔氏。
這便是當年的真相。
知道這件事的人都死了,至於裴月姝為何知曉,是因為賀蘭家。
當年那位貴妃正是賀蘭辭的親表姑。
貴妃是被刺客殺死,皇帝不能名正言順收拾她的家族。
但往後的幾年,和薑家有關的家族被誣陷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賀蘭一家因為祖上的功勳逃過一劫,卻也不得不遠走他鄉。
賀蘭辭的父親一直對當年皇帝的不公心存不滿,查了許多年才漸漸意識到當年和貴妃之死有關。
“賀蘭辭回京之後為了完成他父親的遺願,一直在暗中探查此事,直到他從公主的墳塋中找到了一枚殘缺的玉玦。”
與當初裴月姝被陸暄妍偷走的那塊玉玦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塊玉玦如今被霍弛收起來了,被別人拿走了那麽多年,他也不想再讓裴月姝拿著,也不想再看見。
賀蘭辭想要為賀蘭家討個公道,將此事告知了裴月姝,想請她幫忙。
裴月姝看到那玉玦的第一眼,就想到了霍弛,再順藤摸瓜查到了崔氏。
很多事情就漸漸清晰了起來。
崔氏一族死得不明不白,到頭來卻是因為崔澤銘不敢吐露真相。
當年的刺殺,的確就是崔氏自己動的手。
皇帝想要斬草除根也沒有錯。
霍弛遭遇的一切,這麽多年來不懈尋找真相為親人報仇,都成為了一場笑話。
她說的或許還不夠詳細,因為那時她隻是隱隱猜到當年或許並沒有人嫁禍崔氏。
她將賀蘭辭不久前送來的密信交於霍弛。
賀蘭辭已經將那件事查得一清二楚,上麵寫得無比明了。
而那個被霍弛抓住的刺客,他即便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也不願說出真相,也是鐵證。
這個真相或許不會對任何人產生影響,唯獨霍弛。
霍弛隻是將手壓在上麵,長久的沉默後他閉上了眼睛。
苦澀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
他尋求了二十年的真相,沒想到竟是這樣。
除了崔澤銘,哪個人不是無辜枉死?
可到頭來害死他們的卻是自家人。
何其可笑?
而他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未嚐不可笑?
裴月姝垂下眼眸,她如今能做的隻是不目睹他現在的狼狽。
可話說回來,即便去年她將這件事告訴霍弛,他也絕不會相信。
他一心以為崔氏是被人陷害,怎麽可能接受得了這樣殘忍的真相。
不過幾息之間,霍弛就已回複了平靜,他十分淡然地抹掉臉上的淚痕,仿佛抹掉的是血。
“多謝太後告知。”
裴月姝回避他的視線,“不必。”
霍弛站起身,略整理了一下衣袍看上去是要離開。
“楚律是我殺的,我會留在定州,不將這些南蠻人盡數鏟除,我絕不回京。”
他無神的目光逐漸聚焦,最後停在她的小腹之上。
“他說的一點沒錯,我這半生,所求的所執念的,全部都如鏡花水月,最後隻剩下自我愚弄,我知錯了。”
“這個孩子是我強求來的,趁著月份還小,讓她早日往生吧,我會為這一切贖罪,往後絕不會再阻太後的路。”
“微臣會在這裏,守著陛下的江山,無怨亦無悔。”
“霍弛拜別太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