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蒯正明的臉色微微一變,想說什麽。徐麗華把一塊削好的梨喂到汪浩興的嘴裏,笑著說:";老書記呀,您嘴幹了,吃塊梨吧。您呀,冤枉我家正明了,正明經常在我麵前叨念您的好處呢。快別發牢騷了,等您出院,到我家吃老酒去。我家還藏著一瓶茅台呢,讓正明給您賠罪!";

汪浩興聽了這話高興了,說:";還是小徐會說話。不過,小蒯呀,我給你個忠告:你要提防著老貝,老貝這人我跟他打交道幾十年了,明明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嘿,一轉身的工夫他又變了另外一個人,他讓我琢磨不透。你不要被他牽著鼻子跑,他沒幾天蹦達了,立馬要退休滾蛋了。現在廠裏的事是你拿主張,而不是他拿主張,你可明白了?";蒯正明說:";您放心,廠裏重大的事都在黨委會上決定!";

汪浩興說:";這我就放心了!";

蒯正明上任不久,江南市國有企業產權製度改革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光明機械廠是江南市國有企業產權製度改革的試點單位。市體改委的工作組組織的各路人馬紛紛進駐廠裏開展工作。廠區內,掛著醒目的橫幅、牆上貼著許多標語,黑板報宣傳的都是產權製度改革的重大意義、產權製度改革知識問答、各地在產權製度改革中的經驗。市審計局的專業人員對光明機械廠在改革前進行了審計,辦公桌上堆滿了賬本。資產核查小組的人員整天忙得腳不沾地,對全廠的資產進行核算。光明機械廠內天天車水馬龍,來來往往人流不斷。

很快,光明機械廠的改革方案出台了。馬家明在會上說:";審計報告顯示:光明機械廠把全部資產抵進去還虧損一千多萬元,許多賬是呆賬、壞賬。現在對這個資不抵債的企業實行零資產轉製。銀行投放資金,釋放沉澱資金,抵衝呆賬壞賬。光明機械廠的子弟小學、托兒所、保健站、浴室、理發店統統進行剝離。曆史上遺留下來的下放工人、退休工人統統轉到社區,女的年齡在45周歲、男的滿55周歲,隻要本人願意,由本人提出申請,放長假,工資一次性打入改革成本。換句話說,以前光明機械廠是個彎著腰背著大包袱走路的老年人,現在這個老年人已直起了腰,挺直了脊梁,並已輸入了新鮮血液。市政府高度重視,一次性撥給光明機械廠改革啟動資金一千萬!轉製後的江南市光明機械廠(股份合作製)是由江南市國資委、企業法人、職工三方持股。國資委、企業法人持股占51%,職工持股占49%。";

以汪浩興為組長的轉製領導小組也出台了光明機械廠職工入股的方案。汪浩興在職工大會上作動員報告,他慷慨激昂地說:";企業產權製度改革是企業自身生存、自身發展的需要,是適應市場的需要。改革也是曆史發展的必然趨勢,不改革必然會遭市場的淘汰。";

蒯正明在會上宣布入股方案,他說:";廠長(法人代表)12股、副廠級8股、中層正職6股、副職4股、班組長2股、職工每人1股。";

蒯正明最頭痛的是入股之事。一股一萬元,12股就是12萬。職工每人拿一萬好拿,他一下拿12萬卻拿不出來。他的錢剛剛買了一套房子,早知道要入股,他就不買什麽房子了。而且,裝修房子的錢他還是跟親朋好友借的呢!

蒯正明主持廠務會,入股方案定了,他們廠級幹部要拿出實際行動。廠務會開得十分熱烈,大家對入股方案沒什麽異議。但大家的眼睛都瞄著蒯正明,嚷嚷著說沒有錢入股。他們知道蒯正明剛買了房子,他也沒錢。蒯正明怎麽不知道他們心裏打的小九九?他們都在看著他呢,他拿了後他們跟著拿,他不拿他們才不會當傻子。於是,蒯正明在會上說:";我是廠長,這入股我來帶個頭,我把新房賣了入股!";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既然廠長表了態,大家也就跟著表態按股份入了股。

蒯正明開完會,就趕到翠柳小區,對正在裝修的幾個工人說:";你們別弄了,這套房子我要賣掉了!";

蒯正明剛走,徐麗華下班就來到新房,她每天都來檢查裝修工程進度與質量。聞聽丈夫要賣掉這房子時,立即趕回了家。

汪浩興是正廠級,也是十二股。他不想把十二萬塊鈔票白白扔進水裏。晚上,他對老婆說:";光明機械廠這個底子除了老貝,我是最清楚的了。別看外表光鮮,每天像大戶人家那樣開著大門撐著,其實內裏早虧空了。都是東賒西借,寅吃卯糧,拆東牆補西牆地過日子,這審計結果早就在我的預料之中。如今,雖然是零資產轉製,該剝離的都剝離了,連欠人家的債都不用還了,由銀行頂找當了冤大頭。說是輕裝上陣了,但這種老企業一切都是老的,設備陳舊,技術落後,原有的人馬還能把天翻過來?鬼才相信!老貝再怎麽說是機械行業的一個行家裏手,他當了幾十年的廠長還沒能把廠子搞紅火,蒯正明這個門外漢能把企業搞好?這市裏撥的一千萬資金吃個一年就吃沒了,職工的錢拿出來還不是蜻蜓吃尾巴——自吃自?沒有哪個人願意把自己的血汗錢白白地扔了。你放心,我是不會輕易入股的!";

第二天,蒯正明頭昏腦漲地來到廠裏。汪浩興見他臉色不好,就說:";你昨晚沒睡好吧,是不是你要賣新房子,小徐不同意?哎,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呀。我現在倒有點羨慕老貝了,人家退休了,拿著退休工資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我也臨近退居二線了,卻趕上了這種倒黴事。沒準老貝這老小子,這兩天在看我笑話呢。而我老婆聽說我要入股,她的血壓又升高了。";

汪浩興不願入股,但又不能明說,他是黨委書記呀。汪浩興是在放氣球,探探蒯正明,看看他有什麽反應。

蒯正明扔給汪浩興一支煙,似乎沒聽懂他話裏的潛在含義,隻聽到他老婆的血壓又升高了。蒯正明揮揮手,狠命吸了一口煙,噴出一團煙霧。說:";別提了,真讓你說著了。我老婆一聽說我要賣了房子入股,她還要跟我離婚呢!";

汪浩興心裏暗暗高興,隻要徐麗華拖住蒯正明的後腿,便有戲唱了。他說:";小蒯,我們去找馬局和司進東主任,看能不能把我們廠級幹部的入股比例再調低一點?";

蒯正明說:";你別做夢了。司主任對我說,按說我們廠級的股份還要多點,外地一家企業的廠長高達30%呢。司主任還說正因為我廠是試點,政策格外放寬些,國有控股的比例才多了些,我們肩上的壓力也輕些。";

兩人正聊著的時候,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人。男的叫施永興,是金工車間主任;女的是成品車間主任毛琦。這兩人一進門就對蒯正明說:";蒯廠長,我們沒錢入股,孩子大了,還要買房子呢。";

蒯正明看看他們倆,說:";你們是車間主任,你們不帶頭,手下的職工會入股嗎?";毛琦說:";我車間裏倒是沒問題,一萬兩萬工人還是肯出的。有的說比如買了保險存了銀行,反正年底有股紅。也有的說就當是賭博吧,輸了不氣,贏了也不開心。";蒯正明說:";工人們都肯出,你們就不肯出?你們要買房子,我還要賣房子入股呢!";

施永興推推鼻梁上的眼鏡說:";蒯廠長,您跟我們不一樣,您是廠長呀。如果您讓我們出一兩萬,我們也是肯入股的。";蒯正明說:";鬧了半天,你們是嫌入股的鈔票多呀!";他轉過頭對汪浩興說:";汪書記,這兩個人交給你了,你做做他們的工作吧。下個星期就要入股了,工商銀行的人要來,到時沒人入股可不是鬧著玩的!";

汪浩興臉上浮出一絲苦澀的笑容,說:";小蒯,你去忙吧。我來給他們做做工作。";

蒯正明走出辦公室,心裏說:";前天廠部領導班子開會,作出了一個決議:職工自願入股,不能強迫。但中層以上幹部必須按股份的比例入股。汪浩興這隻老狐狸,嘴上說得比唱得還好聽。許多轉製的文件都是他親自起草的,但他心裏就是不想入股,還想來探我口氣呢!這兩個人都是他的心腹,就讓你們去磨嘰,看你們能磨嘰出個什麽名堂來。";

施永興、毛琦在老領導麵前,毫不掩飾他們的擔憂。他們說:";老書記,要我們拿這麽多的錢來入股,我們是不拿的。這廠子怎麽可能在蒯正明的手上翻身?什麽鳥股份製?隻不過是一些所謂的經濟理論家吃飽了飯,閑得慌時的心血**。讓職工拿著自己的錢去折騰,我們自己不會花錢呀?我們是堅決不入股的,要入也跟一般職工一樣隻入一股,大不了隻當把這錢在麻將桌上輸掉了。";汪浩興還假意勸了他們一番:";你們還是考慮考慮的好,我無所謂了,年紀大了。而你們年紀還輕,還要在這個廠子裏吃飯呢!";施永興說:";怕什麽,最多當個工人,也比幾萬塊鈔票扔進水裏強!";

汪浩興沒想到施永興、毛琦他們對光明機械廠的前途結論,跟他本人的分析驚人地一致:";這廠子不可能在蒯正明手上翻身!";他們的一番話堅定了汪浩興不入股的信心,他犯不著把一生的積蓄扔進水裏聽聲響。他迅速作出決定:他有哮喘病,立即辦病退。施永興、毛琦一走,他馬上到醫院找熟人,他在社會勞動和保障局也有關係,僅僅三天工夫,他就辦妥了病退。

汪浩興把一張病退退休證放到了蒯正明的辦公桌上。他興衝衝地說:";小蒯,我現在也是個退休工人了。但跟老貝比我並不合算,他是正式退休,我是病退。病退工資比正常退休工資少一截呢。但少一截就少一截,我認了。多活一年就是鈔票,你說是不是?";

蒯正明翻來覆去地看著這病退退休證,發證日期就在當天。他的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似乎不相信汪浩興真的病退了。過了好久,他才把退休證往汪浩興的手裏一塞。沒說一句話,站起身就往外走。

汪浩興說:";哎,小蒯,我知道你會不高興的,我這是逼上梁山的呀。你聽我說!";

蒯正明霍地轉過身,說:";你現在不是光明機械廠的書記了,你我之間已無話可說。就是要說的話也都是一些毫無用處的廢話了,我也沒工夫聽你的廢話!";

汪浩興說:";小蒯,我也不想這樣走啊——";

蒯正明裝作沒聽到似的大步走出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