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平平常常的一句問候,在翠芳的耳邊卻不啻是一聲驚雷!因為這是小官人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雖然期盼董岩跟她先說話,但她沒料到這個比她小兩歲的小官人的臉皮真的會比她厚。她激動得連氣都喘不勻了,驚喜地說:";你到街上上班去?";頃刻,她又對弟弟說:";惠明,快叫阿哥!";惠明歡歡喜喜地叫了董岩一聲:";阿哥!";
後來,董岩問翠芳,你兩年級圖畫本上畫的撐船小孩是誰?翠芳紅著臉說:";是你呀,你撐了小船到我家來呢!";
再後來,董岩要當兵去了。他一心想要跳出農門,就要跟翠芳解除婚約。母親說:";你當幾年兵就回來了,翠芳是個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姑娘,是個過日子的人!";董岩說:";她沒文化,隻讀了兩年書就輟學了。連寫信都不會。";母親說:";沒文化咋啦,隻要能過日子就行!";董岩的父親發話了,說:";孩子的事情,還是讓孩子自己做主吧!";
董岩便去河對岸的翠芳家,他沒有進屋,或許有一些內疚。他就站在屋外說:";翠芳,我跟你從此沒有關係了!";
屋子裏的翠芳一家人沒有人接他的話頭,翠芳也沒吱聲。
第二天,董岩騎車上街去。經過沈家村時,翠芳突然從一個柴垛後跳出來。隻見她緊緊地抿著嘴,手中橫握著一把鋤頭,橫眉怒目。她照準董岩狠狠地敲了一記,把董岩從一輛破自行車上打翻在地。董岩抬頭一看是翠芳,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董岩推起破自行車走時,看到翠芳眼眶中閃著晶亮的淚花。
董岩提幹後回家探親,母親說:";翠芳兩年前跟鄰村的泥水匠沈新光結婚了,還生了個男孩兒。";董岩認識沈新光,他是一個老實人。董岩聽後說:";蠻好。";
董岩與玉娥結婚這天,翠芳在田裏幹了一天的活。回到家,沈新光不知說了一句什麽話,她摔了一個暖瓶,連晚飯都沒吃,就上床睡了。這是董岩後來從母親嘴裏聽到的。
董岩美夢成真。他當了軍官,娶了城市姑娘玉娥,轉業回來後成了一個真正的城裏人。董岩被組織上安排到江南市紅豐食品廠。那時的企業與機關差距還沒拉開,董岩是個老實人,不會跟組織上討價還價。董岩說:";紅豐食品廠就紅豐食品廠好了,反正幹什麽都是工作唄。";
董岩回來後,一年總要帶著玉娥與兒子回老家幾次。剛開始幾年,他回到村裏,還是個吃得開的人物,是個比村支書還要受大家敬重的人物。村裏的人一見他老遠就打招呼:";哎喲,城裏人回老家來了!";董岩就掏出紅塔山香煙,那時村裏人都抽不起這十幾塊錢一包的煙。見董岩敬煙,都圍了過來。晚上,還要到他家來聽聽他說城裏麵的新聞。
後來,江南市農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許多農民變成了工人,房屋也不是像天上的星星東一幢來西一座,而是集中居住。統一規劃統一建造了十分氣派的小別墅,董岩父母就住在這樣的農民小別墅裏。好多人家辦起了工廠,開著小轎車,一個個都發了!就連董岩當年瞧不起的翠芳,現在也是江南市伊夢奶牛場場長,江南市的每個超市裏都有她的伊夢牛奶。她是江南市十佳女企業家之一,時常在電視上露露臉。
最有戲劇性也最讓董岩哭笑不得的是,他的單位江南市紅豐食品有限公司就搬遷到他原先的村裏,現在的江南市市級工業園區。而江南市紅豐食品有限公司與董岩父母的小別墅僅一牆之隔。
這天,董岩從父母家吃完飯回單位上班,在路上迎麵碰上了翠芳。平日,董岩見到村裏人老遠就躲過去,好像是犯罪嫌疑人遇見警察。這時,他想躲已來不及了,隻好硬著頭皮走過去。翠芳已不是從前的翠芳了,她早不記恨董岩了,過去的事早像流水一樣地流過去了。她攔住了他說:";董岩,你用不著躲我,我又不是老虎。聽你娘說,你生活挺困難的,也很壓抑。其實,你沒必要這麽自卑。現在這個世界都是以金錢來衡量一個人的價值,但我不這麽看。董岩你現在雖然沒我的錢多,但我認為我錢再多也不比你董岩強。因為你比我有文化,你見過大世麵,錢再多也買不來一個軍官!你在我的心目中仍是那個有出息、受全村人敬重的董岩!你不要自己作踐自己,你又沒欠人家什麽,幹啥見了人要躲啊?你這個樣子,連你娘老子都不開心的啊!你別把我當外人,我知道你的性格。如果我現在幫助你,你肯定不會要。但你需要的時候,一定要對我說,好嗎?";
董岩不敢直視翠芳的眼睛,低低地說:";謝謝!";翠芳走遠了,董岩回過頭望望她的背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如果當初他選擇了翠芳,那他現在的生活又會是一個什麽樣子呢?他苦笑著搖搖頭,自己怎麽會有這種想法?是不是翠芳現在生活好了,他眼紅了?
董岩很感激翠芳,她真是一個好女人。她並沒有為當年他的背叛,現在的落魄而嘲笑他,反過來還安慰他。那個下午,董岩上班一直心不在焉的。
晚上,董岩在睡夢中喊出了翠芳的名字。這一喊,他醒了。他見玉娥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嚇了一大跳。玉娥問:";做夢了?";董岩便把白天遇見翠芳的事說了,玉娥對丈夫說的事不感興趣,丈夫與翠芳的事她已從婆婆嘴裏聽過幾遍了。她把頭往董岩的胳膊上一枕,輕聲說:";現在城裏到處在拆遷,要是我們這裏也拆遷的話那就好了!";董岩說:";這裏雖然是城區,但靠在山旁,我估計不太有可能。";玉娥說:";我有個同事她家在縣東街,聽說要拆遷了。她是聽在建設局工作的親戚說的。哎,厲堅、羅洪剛是你的老戰友,你問問他們這裏要不要拆遷?";董岩說:";別提什麽老戰友,他們都是當官的,我攀得上他們嗎?";玉娥又說:";厲堅說要五年內消滅城裏所有的馬桶,看來他不是吹牛。這兩年城市的變化多大呀!我們買不起新房子,隻有盼拆遷。新房子多好啊,有抽水馬桶,我真的可以不必每天再倒馬桶了!你也可以解脫了,每逢我生病,你一個大老爺們一手拎馬桶,一手拿著馬桶豁洗夾在一群女人中間倒馬桶,我心裏頭總特別的難受!";
玉娥的眼睛在黑夜裏發亮,又興奮地說:";我們的新房要買一個大戶,要有一個書房。這樣,誌超做功課也方便。這孩子投胎到我們這種人家,真委屈了他!";
董岩心裏酸酸的,隻恨自己沒本事,買不起新房。可他知道他拆遷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妻子她隻在做夢而已。他不忍驚醒妻子的希望之夢,隻輕輕地拍拍妻子的後背,說:";改天我去問問厲堅,看這裏要不要拆遷。真要拆遷,我們就可以住上新房了。睡吧,你明天還有許多事要做呢!";
現在,車子在大街上行駛。董岩看看身旁的妻子,她像睡著了,隻是永遠不會再醒來了。玉娥的嘴巴仍微微張著,她臨終時到底想要說什麽話?董岩猜不到,因為玉娥盡管得了很嚴重的心髒病,她也從未有過想到要死。他與兒子永遠是她的牽掛,兒子更是她的明天。誌超從小就是學習尖子,人家孩子的讀書讓做父母的操碎了心,誌超從沒有讓他們操過心。操心也有過,那是誌超出去參加市、省、全國數理化奧林匹克比賽,他們要為他買衣服,為他出門在外擔心。玉娥一直為住在這套三十多平方米的舊屋子耿耿於懷。她跟董岩發牢騷說:";同是當兵的,別的老戰友的房子有的是別墅、有的是躍層式房子、有的是花園式商品房,一個個裝修得像皇宮似的。跟他們相比,我們住的房子像雞舍棚!";董岩苦笑說:";可就是這個雞舍棚,也還是我轉業時單位分配的。";玉娥說:";現在我隻巴望拆遷,一拆遷,我們就有新房住了。";如今玉娥帶著新房夢走了,董岩卻欲哭無淚。
車到家門口,雨停了。
董岩親手為玉娥布置好靈堂,又給親親眷眷打電話報喪。
開喪這天,蒯正明、高強、羅洪剛、許建國等許多老戰友都來了。這令董岩大感意外,他想不到他們會來,因為他一個都沒通知。
董岩跟蒯正明、羅洪剛、高強、許建國他們一一握手,說:";謝謝,謝謝老戰友們!";
蒯正明、羅洪剛等人走進靈堂,朝玉娥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按照風俗,董岩與兒子誌超站在那裏向他們鞠躬還禮。
蒯正明走出靈堂後對董岩說:";中年喪妻是人生的一大不幸。董岩,你要振作起來,你還有兒子誌超要照顧呢!";他拿出一個鼓鼓的大信封遞給董岩,又說,";這是兩萬塊錢,厲堅的一份也在裏麵。上次他對我說過,老戰友家中有什麽事,都不要把他給漏了。他說他今天有事來不了了,讓我對你打個招呼。這是我們這些老戰友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董岩說:";你們能來吊唁我妻子,已看得起我董岩了,我感激不盡。我怎麽還好意思收你們的錢呢?";
羅洪剛說:";老董,玉娥不光是你的妻子,也是大家的嫂子,是一位軍嫂啊。她是軍嫂中的一員,她們都曾經對我們這些當過兵的人做出過無怨無悔的貢獻與犧牲。我們能在部隊幹一番事業,都得到了她們有力的支持。玉娥就是一位好軍嫂呀,如今她走了,我們這些當過兵的人總要表表心意,讓她走得體麵一些。我們知道你目前的處境,這點錢正好派上用場,老戰友之間是不講客氣的,你收下吧!";其他幾個戰友也說:";老董,你拿著吧!";
董岩收下錢,眼眶裏蓄滿了淚水,說:";謝謝老戰友們!";
這時,市政府辦公室主任柳理帶人拿了兩個花籃走了進來。花籃的挽帶上寫著沈玉娥同誌千古,落款是厲堅敬挽。他一見羅洪剛說:";喲,洪剛你來得挺早!";
羅洪剛問柳理:";老厲不是不來了?怎麽又送花籃來了?";
柳理說:";厲市長在會見一個外地來的考察團,他沒空來了,要我向董岩與你們打聲招呼。他說這花籃還是要送的。";
羅洪剛說:";真看不出,老厲還挺講禮數的。但他要是能來才是怪事呢,否則他這個市長也太清閑了!";
羅洪剛又看看董岩不足40平方米的家,歎口氣說:";老董,你真是個老實人哪!";董岩這屋子還不及他家的一個客廳大呢,他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