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厲堅退回大房間,董岩為他泡了一杯茶。厲堅捧著茶杯定定地看著董岩,他想不到董岩生活的處境是這樣的艱難,這裏簡直就是貧民窟!好一會兒,厲堅才說:";老董,我從老蒯那裏知道你生活困難,你妻子病故時我也沒來看你。現在看了你的家,我感到很難過。我們老戰友中間恐怕你的條件最差了。我作為一個老戰友,我對你的關心不夠。上次老戰友聚會時,你叫我厲市長,那時你想叫我幫忙吧?我喝醉了酒還罵了你。我向你道歉!";
董岩說:";不用不用,老厲你言重了。";
厲堅的眼睛紅了,他掏出錢包,錢包裏有十多張百元大鈔。他把這些錢都掏出來,說:";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拿著吧!";董岩把錢又塞回厲堅的手裏,說:";老厲,你的心意我領了,但你的錢我不能收!";
厲堅詫異地問:";老董,這隻是一點點的錢呀,你為啥不收?";
董岩說:";上次我老婆玉娥死時,我已拿了老戰友們許多的錢,我心裏一直很不安。這人情如何還呀?現在,我鄉下的老父老母不要我養他們。他們有養老錢。我隻有個兒子要讀大學,我的工資夠父子倆開銷了。節假日我去撿些廢品賣,我也不怕丟臉,靠勞動所得維持這個家。一年下來這錢供兒子讀大學是夠了,我不能再拿你們的錢了。";
厲堅說:";董岩,我們老戰友之間還講什麽人情還不還的?戰友有困難,大家幫一把,你根本不用放在心上的。你怎麽不像一個男子漢,這麽婆婆媽媽的?";
董岩說:";老厲,站在你的角度你可以這樣說,但你要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你有沒有想到我被人施舍的感受?我不想欠人家人情,我寧願去撿廢品。等兒子讀大學後,我再去擺地攤,這樣我心裏才踏實,能睡個安穩覺!我這樣說,你理解我吧?";
厲堅點點頭,說:";好,董岩。剛才我還在想回去以後跟老蒯他們說說,我們給你想想辦法。既然你這樣說,我不勉強你!自己掙錢心裏踏實,這話說得好。處於逆境挺起腰杆,不做孬種,這才像咱當兵的人!唉,要是羅洪剛像你這樣就好了,他小子就是太順了!";
董岩問:";羅洪剛現在怎麽樣了?";
厲堅說:";他現在總算清醒過來了,可是覆水難收啊!不說這小子,一說我就來氣。哦,對了。老董,你這裏馬上要拆遷了,也可以改善一下生活環境了!不過,你";
董岩馬上接過話頭,說:";說心裏話,我現在這個樣子,還真不想搬遷。但既然要我搬,我會在市政府規定時間內搬遷的。這段時間因為搬遷的人家多,他們扔下的東西也多,我一下班回來就去撿廢品,上個星期廢品賣了八百多塊呢。等這裏的廢品撿完,我馬上去看房子。";
厲堅說:";你的居住麵積隻有30來個平方,建築麵積最多也隻有50多平方。你兒子大了,大學畢業後就需要一套婚房了。這次拿房你最好拿一套一百多平方的房子。不過這樣你要出一大筆錢。老董,我們老戰友給你湊湊吧,你不受施舍,那算是我們借你的。你什麽時候有錢了,你再還給我們好了!";
董岩笑笑說:";老厲,謝謝你的好意。但我還是不要,我到銀行去搞公積金貸款與按歇貸款。我把貸款的時間貸得長一些,兒子讀書時,我可以撿廢品擺地攤還貸款;兒子成家後,也可以讓他一塊還。老厲,你放心好了,我的房子有了,麵包也會有的。";
厲堅拍拍董岩的肩膀,說:";好樣的,看到你對生活的這個態度,我真放心了!實不相瞞,我剛才看到你撿廢品時,以為你已潦倒不堪,生活也潦倒不堪,人生也潦倒不堪了。我跟著你撿廢品,來你家,還想開導開導你呢,沒想到你反而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董岩留厲堅在家吃晚飯,吃的是青菜煮麵條。厲堅吃麵條吃得稀哩嘩啦,吃出了一身的汗。這頓晚飯對厲堅來說,是一頓憶苦飯。像這樣簡單的晚飯他已三十多年沒吃過了罷?吃完晚飯,兩人又談了許久,厲堅才跟董岩告別。
景觀大街與沿山區域的拆遷戶願意搬遷的都搬遷到新的住宅區了。董岩是願意搬遷人家中的最後一戶。他搬到了花溪苑,他拿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的大戶。他們住的是底樓。說是底樓其實是二樓,因為底樓是車庫。而且新房子寬敞,三室一廳。
在一個星期天,董岩與兒子董誌超像鳥兒銜草築窩似的,把家什物件用自行車馱著,一點一點運到新房。衣櫃與床等大件的東西,他借了一輛板車拖,拖到新居時,他請鄰居幫忙抬了上去。
董誌超長得牛高馬大,也很懂事。人家的房子一家比一家裝修得豪華氣派,這棟樓裏隻有他家沒有裝修。所謂的新房子隻是一個屋殼,裏麵除了水電俱全,隻有最便宜的陶瓷抽水馬桶,電燈也是普通的白熾燈泡,地麵是粗糙的水泥地麵。但就是這樣,董誌超仍高興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大聲說:";哦!這是我的新家!";
董岩看在眼裏,心裏一陣酸痛。董誌超不在乎裝修不裝修,他知道家中沒錢。他太知足了,老房子一到黃梅天就滴滴答答地漏雨,漏個沒完,漏得他沒心思做功課。如今再也不怕漏雨了,他還可以有一間書房。他對父親說:";要是媽媽在就好了,她一直叨念著新房子,如果她看到我們現在的新房,她該有多高興啊!";說著,他的眼睛紅了。
董岩家搬遷後,這裏的人家都按兵不動。如今,市政府規定的時間已過了三天,景觀大街與沿山區域還有上百家拆遷戶仍沒有要搬的跡象。這些人家都是私房,他們頭腦精明,拖著不搬就是想多要一點拆遷費。其中有個叫沙建平的人放出風來說:";我們是老虎肉,要啃老虎肉,那市政府就得出高價!";這個沙建平最讓建設局局長靳義與拆遷辦公室主任白鑫頭痛。他們跟沙建平磨得嘴唇上起了泡,可沙建平就是不搬。
原來,沙建平在景觀大街上已住了三代人。而且,他在這條街上也有點名氣。早先他是個手臂膀上能跑馬的厲害角色,他天不怕來地不怕,十分霸道,俗稱是";三角黃石";。但他吃透政策,犯法的事他不幹,你就拿他沒法子。但他能胡攪蠻纏,歪理一套又一套,沒有理他也能給你說出三分理來。街上的人都不敢惹他,見了他能繞過去最好,繞不過去賠著笑臉叫他一聲平哥。現在,沙建平更是個碰不得的角色。因為他是個特困戶,老百姓開玩笑說,政府不怕你凶,就怕你窮。前兩年,沙建平妻子翟建梅患了尿毒症,每星期要進行血液透析一次。後來實在不行了,就到上海做了腎髒移植手術。翟建梅年紀四十多一點,她的單位效益也不好,是個下崗職工,這樣一來,真是雪上加霜。沙建平雖是個";三角黃石";,但對老婆卻好得不得了。
他祖上是開紗廠的,文革中他父親還受到過衝擊,抄走了不少東西,後來落實政策都退賠了。翟建梅生病換腎,他把祖上的東西都變賣了為妻子治病,又在床前精心伺候。街坊說日久見人心,看人家沙建平是怎樣照顧老婆的,他人雖霸道,但心很好。沙建平在街坊鄰居中又獲得了很好的口碑。沙建平本人的單位是市航運公司的,輪船早已不開,航運公司也早已倒閉。沙建平家就成了特困戶。沙建平在掃墓時哭倒在父親的墳頭,說他愧對老祖宗,他是個敗家子,如今變成了全市最潦倒的特困戶!沙建平確實厲害,他把特困戶當做了他的護身符。他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我是特困戶,我怕誰?";逢年過節,市政府、市總工會、鎮、街道管理區等各級幹部都到他家慰問。正因為他是特困戶,靳義與白鑫才拿他沒轍。他們到沙建平家做工作,翟建梅一哭二鬧三尋死,如果真出了人命,他們可擔當不起,就連市長厲堅也擔當不起!但靳義與白鑫又不敢跟厲市長說,害怕厲堅罵他們沒本事,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了。
這天,靳義、白鑫又來到了沙建平家。沙建平一見他們又來了,說:";你們答應我的要求了?";靳義說:";老沙,你那要求實在沒法答應,你要每平方增加一百元的拆遷費,我也沒這個權。再說那些早拆遷的人家不是要鬧翻天了嗎?";
沙建平嘿嘿冷笑,說:";靳局長,你冤枉我了。我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再重複一遍:不是我不搬,我老婆住在這裏對身體有好處。這裏有山有樹,不是有森林療法和高山療法嗎,住在這裏有助於她的身體康複。再說了,我這房是祖上傳下來的,我祖上是老板,這房子下麵不定藏有什麽珍寶,而且這房子年代久遠,也應該算個古跡。我們江南市不是曆史文化名城嗎?我有這個責任和權力來保護這個古跡,保護這棟老祖宗留下的房子。還有我不搬遷,主要考慮的是妻子的身體。你是當官的,如果你老婆得了這種病,這樣的黃臉婆早點死是一樁大好事,因為你可以再討年輕漂亮的老婆,或者養的小蜜、二奶的可以扶正。我不行,這病老婆是我的寶貝。
她剛動完手術,現在處於恢複階段,她需要靜養,不宜搬家。如果搬了新家,她肯定要做家務,因為她是個勤快的女人。她一做家務,累得病情複發怎麽辦,誰負責?而且,我是個遵紀守法的公民,我住在自己的屋裏,過著太太平平的生活,憑什麽要我離開自己的家園?搞火了老子,我可要行政訴訟告市政府一狀。盡拿我們小老百姓開涮,我們的生活本來就挺慘淡的了,還要讓我們搬遷,我們沒有錢呀!";他妻子翟建梅接嘴說:";雖說是拆一還一,我家可以拿一套新房。可拿了新房怎麽樣?總得要裝修吧,再簡單也要幾萬塊吧?我看病早弄得家裏債台高築,哪來的鈔票?不裝修吧,住在一個空空的水泥殼裏,像什麽?你們是不是很為難,你們做不了主,就叫做主的來,叫市長厲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