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錢塘林氏。
“宗祠起火了!快救火!”
“水呢,快打水來!”
“家主來了!”
一片紛雜的腳步聲和喧鬧聲中,那拿著蛇頭杖的美婦跌跌撞撞跑了過來,她推開所有擋在麵前的人,若非身旁的弟子拽著,險些直接撲到火裏:“......宗祠!不好!”英招幾乎喊破了音,猛地一掙就要往火裏衝去,隻聽轟的一聲,燃燒著的房梁在她轟然墜落,婦人停了一下,神情是罕見的驚慌與脆弱:“不要......林家十代家主的牌位......不!”
“家主不可!”兩個弟子緊緊抱住了她:“家主!宗祠成灰已是定局,家主切不可賠上自己性命啊!”
“阿武將林氏托付與我,我卻隻能看著林氏步步瓦解......如今連宗祠都不放過!夏平崖!我——”
哢嚓。哢嚓。木頭燒裂的聲音不絕於耳,可是在喧嘩聲和劈啪聲裏,靠近宗祠的幾人都聽到了細微卻堅定的腳步聲。隻見那火光之中,一個黑影緩步走出,手裏托著一個盒子。英招雖然看不見,但她顯然也感受到了那突然出現的陌生氣息,直到那黑衣人走到她麵前,雙手遞上了盒子:“來晚了,隻救出了林武前輩一人的骨灰。”
英招的手顫抖著接住那已經被燒黑的盒子,緊閉的眼流下兩行血淚來,滴在那木盒子上,仿佛針紮在旁邊弟子的心上。那平日堅韌的美婦人,全然不顧是否有別家眼線在,不顧自己哭泣是否軟弱,緊緊抱著那骨灰盒跪倒在地,低聲抽泣著。一時院中靜默無言,就連救火的弟子都停下了手,隱約可見眼中淚花。
他們這些留下的,都是老家主和林武自小帶大或是受過恩惠的,他們自然將英招的不得已和難處都看在眼裏;她為了林氏付出了多少,隻有他們有資格說話。可如今,所有人都失了聲,放下手中的一切,對著那火中的祖祠,深深跪拜。
“英家主,節哀。”黑衣男子淡淡道,拍了拍英招的肩膀。他的聲音很年輕,英招確信自己從未聽過,也從未認識這個人:“閣下是誰,竟然此時出現於此?”
“吾乃生死台黑先生,奉主子之命至此。生死台一早收到風聲,說夏家會對林氏動手,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說著,他輕輕歎了口氣,頗為遺憾。英招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秀眉微皺:“生死台?老身為何從未聽說過......”
“我家主子遠自海外而來建立生死門,至今不過月餘,英家主不知道實屬正常。”黑衣男子說著手腕一翻,手裏多了一枚梅花形的鐵片,細看竟是兩枚極薄的鐵片貼合而成:“此乃梅花信,主子要對英家主說的都在信中。家主一定很想知道為何主子一個外來之人會對陸上之事了如指掌,若是有一日你願加入生死台,自會明了。”
黑衣翻飛,那人足尖點地,輕盈如鷹,很快消失在夜空之中,而英招的手還保持著抓空的姿勢,沒有注意一片鷹羽在她手邊飄落。婦人心裏一團亂麻,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對著宗祠的衝天大火,長出了一口氣:“可有抓到縱火之人?”
“有!把那個小畜生帶上來!”一邊的弟子厲聲道,不一會兒,一個被燒黑了半邊臉的少年被押了過來:“跪下!林氏養你這麽大,你竟然給夏家賣命!”
“那又怎樣!”少年掙紮了一下,眼裏滿是憤恨:“自從家主死後,林氏一天不如一天,多少師兄弟都走了!夫人一介女流,該剛硬時不剛硬,不該剛硬時偏偏死咬著不鬆口!你自是和夏家對著幹,保全你所謂名聲,我們呢!我們現在在仙門裏,走出去連條狗都不如!你對得起林家主嗎!”
“滿口胡言——”
“住手。”英招製止了那弟子,聲音有些顫抖:“他說得對,我對不起阿武。”
我隻想著保全林家,可卻總是適得其反。他們欺我無人,我想息事寧人,便總不回擊;待他們發現我是個好欺負的了,我才發現自己做的多錯。
堅韌是好事,隻是我堅不如人,韌不如人......
“以往是我太自私,未曾聽過你們的想法。不過,隻要我還在,林氏就在。你們想離開的便離開,願意留下的,我英招,在此謝過。”那人一手抱著骨灰盒,一邊向眾人深深彎腰行了一禮;餘下弟子被英招的話震到了,一些人想上前,一些人卻向後退去,一時劃分出了一道不甚分明的界線。
那婦人走到那少年麵前,俯下身子,撫上了他的臉頰:“孩子......”她緊閉的眸動了動,好似看得見他一般,用手撫過他臉上的灰黑痕跡:“你剛剛,是想把自己燒死吧......你們對林氏傾注的心血,一直不比我少,可惜我總是看不到......對不起,讓你們失望了。”
“家主,您別這麽說!沒有你,現在林氏早被夏氏吞並了,您已經做了很多了!”
“還不夠多。”英招搖了搖頭,笑容有些苦澀;隻聽哢噠一聲輕響,她手裏的梅花信旋轉了起來,英招將那鐵片貼在耳邊,細微的聲響隻在她聽來是一句話:若夫人願意,生死台大門時刻向你打開。
那聲音男女莫辨,但卻莫名的讓人信服。
“以前我總是想,保全林氏保全林氏,可是我卻根本沒有發現,我沒有一個盟友。如今林氏不能再單打獨鬥了......遂夏平崖的意,去當夏家的狗,我寧願相信今日的陌生人!”
雞鳴頭遍,君落從入定中緩緩睜開眼睛,就見那男子倚著桌子,低著頭若有所思。見君落醒過來,鷹雉抹了一把臉:“主子你可算醒了,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
“說來話長。”君落說道,鷹雉識趣的沒有再問,因為他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會長話短說。女子走到窗邊,看了一眼開的繁茂的桃花樹,眼裏有一絲悵然:“我倒是很久沒回來過。”
你回來幹啥?等英招從墳頭跳出來追你報仇?鷹雉心裏暗暗道,目光觸及那一片緋雲,心裏卻也跟著沉重了許多。當時殺英招,是清遲動的手,但英招卻是死在他眼前。那時候林氏餘下子弟已經對生死台頗為信任,於是他們設計了英招的死,當然君落沒有將這嫁禍給夏平崖,她讓英招死於惡妖之手。林氏的子弟沒有懷疑,他們悲傷的安葬了這個堅韌的女子,就在這棵桃花樹下,讓她和自己的丈夫同眠。
雖然對人類沒有那麽多的感情,但英招在自己麵前死去的場景,鷹雉多年來一直無法忘懷。那樣不甘的神情,也許他死的時候,也是一樣的吧。
“所以主子你叫我過來,是陪你懷舊?”
君落挑了挑眉,打量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的還真美。無庸他們在永州一切順利?”
“不順利的話,你肯定比我先知道。”鷹雉聳了聳肩。
“......”女子無語了一下,繼而勾唇一笑,風情萬種:“鷹雉,我看你越來越沒用了,看來我們有口福能嚐嚐千年的鷹肉是什麽味道?”
男子打了個哆嗦,連忙抱住了自己,一退三丈遠:“別別別,不拔毛什麽都好說!無庸主子他們好像算計的挺麻煩,坦白說,我覺得能成的可能性很低,那老竹子都修成妖王了,不會那麽沒腦子。”
“怎麽算計的?”
“他讓無邪偽裝成那個尼姑的轉世,然後讓她再因為夏氏的人假死一次......不是我說,主子,這一次這個計劃很失水準啊!”
女子微微頷首,卻好似思索著什麽;鷹雉愣了一下,沒想到自己一句吐槽竟然得到了君落的肯定,結果就見那人轉過身去:“走,現在回筆架山,然後我回劍莊露個臉,去永州。”
“啊啊啊?去永州?”
夜。永州。
“阿嚏!”虞天和揉了揉鼻子,嘟囔了一句:“這怎麽莫名的有點冷呢......”他安身的客棧在永州城中央,到哪裏都很方便,尤其是隔壁就是怡紅閣,晚上更是熱鬧得很。隻是這個夜晚,他似乎嗅到了一些不一樣的味道。
是妖!
那氣息隻出現了一瞬,但卻格外強烈,虞天和立刻捕捉到了,他猛地推開窗子,目光在人群中尋尋覓覓,忽然瞳孔一縮:“那、那不是......”
無邪姑娘?
“葉公子,你要帶我去哪兒?”三百微微皺眉,試著掙脫了一下男子的手,未果。葉般若微微一笑,刻意抓的更緊了些,今晚也不知是什麽日子,這條小巷的人格外的多,二人多虧了牽著手這才沒有被人流衝散。
隻是這牽手沒有任何情愫,隻有兩方不可測的心思。
“葉公子!”三百停下了腳步,眉眼間有些猶豫:“我不能離開怡紅閣太久,被羅媽媽發現就完了。”她收回了被葉般若緊緊牽著的手,態度格外堅決,那人也沒有阻攔,隻是靜靜看著她,忽而一笑:“明燭姑娘,我能帶你走,你再也不用回去了。”
夜空忽然炸響一聲悶雷,接著便是雨點紛紛落下,三百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人,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直到那寒意忽然竄上脊梁,她才反應過來自己中招了,手腳忽然失去了力氣,她下意識想抓住什麽,卻隻抓住了那墨綠色的衣襟——
“我知道,你不是她。”葉般若淡淡道,攏了攏三百額前的碎發,喃喃道:“可我還是不想放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