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輕輕吹拂著,雲夢澤碧玉般的湖麵皺起層層漣漪;柔軟的水藻舒展著身姿,和著岸邊的蘆葦晃動的拍子;幾點水鳥的影子在廣闊的湖麵上起落,天空像是一匹月白色的緞子,淡淡的藍與深深的碧相呼應,霧氣繚繞,令人如入仙境,忘乎所以。

青衣女子端起符水一飲而盡,在君落和鍾離明月的注視中,身體漸漸消失不見。這種遁身術不能說話,否則便會解開,紅衣女子和鍾離明月對視一眼,各自捏了法訣,一頭紮進了雲夢澤裏。

一點熒熒青光在不遠處亮起,是夏菡在引路。二人隨著她一直向下,這雲夢澤竟宛如大海一般深不見底,在鍾離明月忍不住皺眉時,前麵的青光閃爍了一下,滅了:他們到了。君落看了看四周,隻見黑漆漆的湖水,仙力隻是照亮了眼前一小塊地方,想來她們離洞穴還有一小段距離;她給鍾離明月打了個手勢,繼續向前,視野裏的漆黑忽然動了動。

君落心裏咯噔一聲,隻見鍾離明月已經退的遠遠的,她暗罵一聲大意,眼看著那黑色的龍身緩緩纏動,一抬頭,正對上兩隻渾濁卻熠熠生光的土黃色眼珠——“吼!”

洞穴。

夏菡緊貼著牆壁,生怕觸碰到什麽東西。剛剛她收劍收得及時,並未被黑蛟看到,隻希望君落他們兩個不要出事就好。青衣女子走在洞穴中,她身上的遁身術已然到了時間——大概這就是連仙力波動都能隱去的代價,她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直到走到一麵牆壁前。

似乎為了確認牆壁上散發出的妖力,夏菡回頭看了一眼洞穴口的結界,當目光再次落回牆上的時候,她指尖竄出一道青光,並指如劍,劃出一個容人通行的橢圓形,下一刻,偽裝的牆壁消失了,留下一個橢圓的窟窿。

感覺到了有人來,玉**的月牙兒動了動,化成人形,石榴花一般的眸子看著夏菡,輕輕喚了一聲:“大姐姐。”意外隻在她臉上一閃而過,快的讓夏菡不敢輕易靠近,韓榮說得對,妖魔最擅長花言巧語,她不能放鬆警惕。月牙兒看出了夏菡繃緊著手臂,睫毛垂落,半蓋住那豔麗的紅瞳,她淒然一笑:“大姐姐,你們一定要殺爹爹麽?”

少女的聲音微微顫抖,一字一句像是砸在夏菡心上,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語氣冷漠:“那你爹爹,他一定要殺那些人麽?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爹爹是為了我才殺人的!”月牙兒陡然提高了聲音,她看著夏菡,眼淚頃刻落了下來,俏臉皺成一團:“如果非要償命......就殺我吧!”

夏菡微微一愣,似乎沒想到月牙兒會這麽說,她正慌神時,洞穴外忽然傳來一聲巨響,宛如地震一般,整個洞穴都在跟著抖:“怎麽回事!”玉**的少女顯然也吃了一驚,接著就聽到一聲龍吟,她的兔耳朵立刻立了起來:“是爹爹!他受傷了!”

“不許動!”青華劍橫在少女麵前,月牙兒怔了一下,震驚地看向夏菡:“大姐姐?”夏菡本以為她要裝什麽可憐,可那白衣少女隻是萬分震驚地看著她,臉上寫滿了不敢相信,吐出的話語能讓夏菡記一輩子:“我以為你是個好人,你竟然也想和他們做一樣的勾當?”

“論卑劣無恥陰狠毒辣,誰比得過你們這些修士?打不過我,便挾持月牙兒......”

打不過我,便挾持月牙兒。黑蛟的話在耳邊響起,夏菡愣了一下,看著那少女的目光從震驚變成憤恨,忽然湧起一種無力感。月牙兒狠狠一口咬在她手上,夏菡不備,整個手被她咬的鮮血淋漓,青華劍掉在了地上;少女剛要下床,玉**忽然亮起一道黑光,捆住了她的雙手雙腳——“爹爹?”

這一聲‘爹爹’把夏菡叫回了神,她微微垂眸,不去看月牙兒,手中捆妖索金光熠熠:“為天下大道,總要用些手段......”

“我呸!”白衣少女一口啐到她裙上,雙目赤紅:“你這道貌岸然的女人,我讓你殺了我,你偏不幹,非要挾持我來威脅爹爹......你們一口一個為大道為蒼生,怎麽,妖就不是命,妖就不算蒼生?哪有妖生來便殺人,漫山遍野的惡妖你們不抓,偏咬定千年的妖魔是禍害,誰不知道你們圖的是什麽!不就是內丹嗎!”

“爹爹殺人喋血,他至少敢麵對心中欲念,你們這些偽君子,你們敢嗎!”

洞穴又是一陣晃動,夏菡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自己必須快些下手,不然君落二人凶多吉少;她再遲疑一刻都有可能生變,到時候,外麵布陣的人就是空等一場......青衣女子目光一凜,手中捆妖索扔向玉床:“得罪了!”

人皆有不由己和不得已,她做一回小人,卻能還益陽乃至天下一個太平,雖死無怨。

“彭——”君落和鍾離明月被狠狠摔在岩壁上,雖說湖水緩衝了許多,但還是給二人摔得氣血翻湧、五髒如焚。君落看著插在黑龍身上的玉簫,恨恨道:“你這是有把握?有把握把他惹毛差不多!”

鍾離明月不比她,嗚哇一口吐出一灘血,辯道:“我怎麽知道——”

“你怎麽知道?”黑蛟冷笑一聲,口吐人言:“你是水月閣的人,當然知道我有死穴、死穴在哪兒!嗬,我當年就說過,水月閣半分信不得,沒想到啊沒想到,淩雲子那孫子也有看走眼的一天!”

淩雲子!君落警惕地看向鍾離明月,那人擦了擦嘴角血跡,不屑一笑:“淩雲子已經死了快一百年了,淩氏早就在太白山被滅門了,我先祖確實兩代追隨淩氏,但淩氏囂張跋扈,仙門群起而伐之,水月閣怎麽會和這種逆賊同流合汙?你該謝謝我大伯,明知你是淩氏的家犬還放你一條生路,讓你在雲夢澤好好活著,不然你早——”

“好厲害的一張嘴。”黑蛟哈哈大笑,目光如劍,看向君落:“小姑娘,他說的你信麽?”

君落看看鍾離明月,又看看黑蛟,淡淡道:“你二人我誰也不信。”

“哈哈哈哈哈,你倒是很有一套。”黑蛟笑了兩聲,看著鍾離明月,一字一句道:“當年我被淩家先祖收服,但因化龍不成元氣大傷,便在雲夢澤底養傷。水月閣追隨淩家,給我打了掩護。人一個個死,唯有我還活著,到了淩雲子時,淩氏已經是風光無兩,自然不願再和我扯上關係。可就是這時候,仙門竟然發現了我,說我屠村殺人無惡不作,要殺我?天知道我那兩百年未曾殺過一個人,哪兒來的屠村?你們修士挾持了我女兒,想要用誅妖陣殺我,最後是我女兒替我死,我拚盡力氣才抓住她二魂六魄!”

“此時又是水月閣!你祖先說懂得聚魂之法,但要我用我的弱點交換。我答應了。淩氏被滅門,你們轉投別家,去做別家狗,待到淩氏被滅門後又開始賄賂我,想讓我幫你們找到建木!”

“這雲夢澤何止幾百的冤魂,那不都是你這小子一車一車送過來的麽!”

君落心裏咯噔一聲,隻見鍾離明月臉色鐵青,發覺君落看過來,他緩緩地回過頭,對上那目光,忽而陰森一笑:“君劍主,你信麽?”

紅衣女子一眨眼睛,穩住心神,沒有中他的幻術,心卻已經涼了半截。鍾離明月仰天大笑,忽然,二人身下的岩石猛烈地晃動起來,周圍的湖水呈旋渦狀壓了過來,好似下麵有什麽在吸引——“月牙兒!”黑蛟心中一驚,下一刻,岩石轟然破碎,一個黑紅色的、扭曲大洞在二人身下張開,好似饕餮的大口,要把所有東西都吃完才罷休!

不好!君落手中紅綾一甩,要去纏黑蛟的龍角,眼前卻飄過一片水藍衣裳,她看著鍾離明月那妖冶的臉在眼前放大,接著肩膀就是骨裂般的劇痛:“鍾離明月!”

“去死吧,君劍主。”那人冷笑一聲,看著紅影墜落於混沌之中,扯住了赤焰綾。他知道黑蛟並不能控製混沌太久,眼看著那裂縫緩緩合上,鍾離明月手中多了一把精巧的匕首,他看準了龍角之間的一塊凸起,那裏沒有龍鱗包裹,是最柔軟的地方,也是黑蛟真正的死穴——

“吼!”

一聲驚天動地的龍吟從湖底傳來,那黑蛟浴水而出,角上纏著一截紅綾,還有一個衣衫殘破的男人。無庸看到赤焰綾鬆了口氣,但看清那人是鍾離明月,心又懸了起來,隻聽白長空高喊一句‘起陣’,他連忙收了心神,眾生扇的虛影在身後凝結,隻見白、金、藍、黃四道光芒同時亮起,連帶無數耀眼白光,生生織起了一張大網,在黑蛟衝天之前網住了他!

“鍾離閣主!君落和夏菡呢!”白長空問。

鍾離明月眸光一暗:“她們被吞進混沌了......”

“什麽!”

剛剛。洞穴深處。

捆妖索還未碰到白衣少女就被一道紅光攔下,夏菡皺眉向前一步,直覺一股熱浪襲來,那玉床下竟緩緩展開一朵火焰蓮花,讓人無法靠近。月牙兒眼看著三昧真火燒了起來,心中莫名有種不安,她掙紮著想掙脫手腳的束縛,卻看見夏菡震驚的神情,少女回過頭去,隻見身後,一道黑紅色的裂縫正在緩緩張開,而火蓮就這樣托著玉床向其中飛去......

這是......混沌?

“不!”月牙兒哭喊著,卻抵抗不住混沌的吸力:“爹爹!我不要走——”

她知道她會被送到哪裏,衡山,她被他帶走的地方,她生長的地方,她心心念念稱之為‘家’的地方。

可是沒有爹爹,哪裏還算家呢?

月牙兒的哭喊戛然而止,夏菡眼看著裂縫合上,周身吸力卻沒有絲毫減弱,在她回頭之前,身後猛地傳來一股大力,還不等她喊出一聲,便被吸進了混沌之中——

夫聖人未出,天地一體,萬物不分,混沌為一;雅德之善,背德之惡,清白穢濁,皆為一體;無處入而無處出,無可生而無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