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霾的天穹像是一重一重疊了萬層的漁網,看去汙穢非常,雲端不時有鮮血灑落,伴著戛然而止的淒厲叫聲,讓人毛骨悚然;一望無垠的白色砂石地上,鬼妖魔仙混戰一團,殘肢鮮血遍地,很快被土地吸收成點點血跡。這裏是混沌,一個將萬物團成一團的地方,這裏沒有和平,也沒有戰爭,他們為恐懼而廝殺,最終死於混沌之中,成為混沌的一部分。
夏菡一劍將一頭狼妖劈成兩半,飛濺的鮮血並未得到她一個目光;被鮮血染紅的青衣飄動,那清麗如謫仙的女子貝齒輕咬,踏著殺紅眼的妖魔們向前飛去。青華劍的光芒前所未有的黯淡,細細看去能看到劍身上細碎的裂痕,好似被尖細的利器錐刺了一般。身後不斷傳來怒吼聲和恐懼不甘的叫聲,夏菡心裏一橫,幾乎化作一道青影在妖魔間穿梭著:快一些,再快些!不能被追上,否則就死定了!
忽然,女子身後有一瞬間的寂靜,接著便是彭的一聲悶響,這聲音並不大,卻讓這一片區域所有混戰的靈體都停下了手,夏菡清晰的看到了他們眼裏極致的恐懼,青華劍揮過斬殺攔路的狐妖,那雙狹長的眼倒映著夏菡身後的巨大身影和漫天血雨!
一股寒意從後頸迅速蔓延到全身,想起那能吞噬一切的大口,夏菡握著青華劍的手緊了緊,卻又鬆了。
逃不掉了。心裏這麽想著,她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自嘲還是遺憾,輕輕閉上了眼。饕餮大嘴的腥臭味隨風飄過,那一瞬間,夏菡心頭閃過種種,最終卻定格在一抹黑色……
伴著狂風而來的不是被絞斷的痛苦,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夏菡震驚地睜開眼,看著眼前這本不該出現於此的男人,一時失了聲音。黑巫淡淡瞥了一眼她身後的饕餮,抓著她的手宛如鋼爪,夏菡隻覺得一股大力傳來,耳邊飄過一句冷漠的“抓好”,她下意識反握住那人的手腕,黑巫微微垂眸,抿緊了唇,抓著夏菡向前飛去。
淡淡的黑色氣息纏繞上夏菡的身體,所有靈體似乎都看不見她們,那銀白的短發在風中飄動,不知為何,一個長發身影和眼前的人完全重合……
“你瘋了?”
“我帶你走。”
“我是妖,和我在一起你永遠修不成仙!”
“那便……不修了。”
灰天之下,血雨之間,那黑衣男子緊緊抓著身後的青衣女子,好似無端相助,又如久別重逢。
鬼窟。
踏進這一道黑色光幕,所有的廝殺都被拋在了身後,黑巫放開了夏菡的手,剛要說話,眼前那青衣美人便癱在了地上,嚇得他抬了抬眼皮;一直以來緊繃的身體一朝放鬆,四肢立刻酸軟得提不起力氣,夏菡苦笑一聲:“太累了......”她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一開口把自己也嚇了一跳。黑巫點點頭,轉身從岩壁的小洞裏取出一小瓶丹藥,扔給了夏菡。
女子接過瓶子有些意外,就聽那人淡淡道:“能幫你恢複的藥,沒毒。”
這人慣常說話簡潔,夏菡笑著搖搖頭,倒出一粒吞入口中。雖然接觸不多,可這人行事也算磊落,他說沒毒自然就沒毒。見青衣女子吃的沒有一絲猶豫,黑巫挑了挑眉:“你不怕?”
“怕什麽?”夏菡抬眸看去,目光有些玩味:“你想讓我死我早就死了,怕有用麽?”
黑巫扯了扯唇角,不再言語。這姑娘活的倒是通透,通透也好,省了許多煩惱。
岩壁一個稍大寫的空洞出燃燒著一團碧綠火焰,和黑巫洞裏的如出一轍,夏菡看著黑色光幕之外打殺的靈體們,好奇地問:“為何他們像看不見這裏一樣?這是個結界?”
“是一個鬼仙留下的結界。”黑巫答道,從袖中取出了一個錐形法器。上次還被這法器抵過脖子,這次可算能看清楚,夏菡一點點蹭到黑巫身邊,隻見那法器類似圓錐,通體暗紫色,鏤空刻著繁複的花紋,當注入內力就會如紫晶般通透,和黑巫的眸色一樣;不知道到底是何材質,但其上怨氣逼人,哪怕是隔著幾步都能感覺到一股寒意,可見一斑。夏菡正研究那法器研究的歡,一抬頭卻撞上黑巫的目光,那雙眼看似冷漠,但細看能看出一絲無奈;她有些疑惑:“怎麽了?”
黑衣人的袖中浮出一個透明的小圓瓶,細看能看到幾縷紅光在其中衝撞:“讓開些。”
夏菡抿了抿唇,往後挪了些。黑巫看她挪那些地方和沒挪差不了多少,微微皺了皺眉,看著有些不耐;夏菡見他皺起眉,知道自己礙事,臉微微紅了,手撐著地麵就要再往後蹭,那人卻伸手將她抱了起來——“哎?”
男人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微苦的草藥的氣息縈繞在鼻端,夏菡一時愣住了,下意識揪住他衣襟;黑巫淡淡掃了一眼她的手,抱著她的手緊了緊,好似受到了什麽威脅,但他沒有理會,抱著夏菡將她放到了狹窄洞穴的另一邊。夏菡下意識動了動,就見那人不耐地微微皺眉:“別動。”
青衣女子瑟瑟得收回了手,手掌上還有石子硌出的紅痕——她剛剛拍幹淨上麵的石子。見她一副想問不敢問的樣子,像是看著虎窩旁邊的鬆果的小鬆鼠,黑巫心裏莫名覺得好玩,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勾起了唇角:那是不同於偶爾一兩次冷笑和諷刺的勾唇的笑容,在那一刻,夏菡第一次覺得自己眼前站著的是一個有感情的人。
不過這笑容隻是曇花一現,黑巫立刻恢複了冷漠的樣子,重新拿起魂錐,打開了那小圓瓶。尖利的吼叫幾乎劃破耳膜,妖魔殘魂的怨氣和殘存靈力一瞬席卷了整個洞穴,夏菡緊緊貼著岩壁捂著耳朵,眼睛緊緊閉著,直到這一切戛然而止——
“好了。”男人淡淡的聲音傳來,夏菡拍了拍頭上的灰土礫石,像是被捉弄慘的貓兒一般看向黑巫,那人隻是瞥了她一眼便移開目光,聲音依舊冷淡:“問吧。”
夏菡被他看穿心思,尷尬地咳了兩聲,問:“這是什麽地方?你為什麽在這兒?你手裏的是什麽?瓶子裏的又是什麽?這地方怎麽——”
“出不去。”黑巫回答的極為幹脆,他輕輕晃了晃手中的魂錐,將其置於火焰之中,在夏菡對麵坐下。兩個人隔著大約五米的距離,就聽那黑衣人微啞的嗓音在洞穴裏響起:“此處乃是混沌。混沌中的靈體有被流放的,有誤入的,也有被算計進來的,還有自願進來的,鬥到死是他們唯一的目標。這處結界是一位鬼仙留下的,鬼仙可不受約束自在穿梭於三界之中,此地也是他用來修煉的場所。”
“既然如此,肯定有出口,你為何說出不去?”
黑巫抬了抬眼皮,似笑非笑地看著那青衣女子:“混沌沒有出口,但可以切開裂縫。我山洞的火焰連接此處,故此我可以來回,你呢?你以為我會帶你出去?”
“我......”夏菡一時語塞,看了看受損的青華劍,又看了看自己被血染成暗紅色的衣裳,抿了抿唇。黑巫說得對,她一沒有劈開裂縫的手段,二沒有可以傳送的手段,三......她也不會求一個邪修者。心裏莫名的煩躁,夏菡的俏臉凝上一層冰霜,她垂下眼簾,看著那青光黯淡的青華劍,好似自己的心也裂了一道縫一般。
從夏菡三歲第一次見到青華劍起它就一直陪在她身邊,從未離開過。聽說這把劍乃是夏家一高手降服妖孽時得到的,百年來無人能用,卻在夏菡靠近時重新煥發了光彩。從那以後,青華劍隻在夏菡手中令萬妖膽寒,夏菡也隻有握著青華劍才真真正正稱得上‘青蓮仙’,這相伴的二十多年,對於夏菡來說,早就是劍如親人。它保護了她這麽多次,她卻沒能保護好它......
那青衣女子靠著岩壁,手指一遍遍撫過懷中青華劍的裂痕,縱然那麽細小,卻好似刻的很深。黑巫看著夏菡,她長發散亂,目光有些失神,神情卻是冰一樣的冷,像是被秋雨敲打的殘荷,哀切之外還有一股子氣在。他移開了目光,看向那在火焰中閃爍著妖冶紫芒的魂錐,眸裏似有光芒閃爍。男人回頭又看了一眼夏菡,垂眸片刻,站了起來。
“我看看。”耳畔傳來男人低啞的聲音,夏菡睨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是正道,他是邪道,她冷麵待他本是正常,可黑巫的心卻莫名刺痛了一下。為什麽?因為之前她本不怕他麽?
見男人並未離開,夏菡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他,喃喃道:“就是我上次說了那些話,你便一個字都不願多了說?”黑巫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上次信鴿一事,當時他雖然生氣,但過去都過去了。白發男子搖搖頭,伸出了手,手上是一枚淡青色的石頭:“這是一隻千年竹妖的內丹,也許有用。”
見夏菡皺著眉看來,黑巫垂下眼簾不同她對視,手卻微微有些抖:“無意間得到的。”青衣女子看著那內丹,感覺到青華劍傳來的顫動,微微一笑:“你欠我的人情?”
女子的語氣有些自嘲,黑巫喉頭動了動,最終沒有說什麽,隻是點點頭:“嗯。”
“謝謝。”夏菡拿過那內丹,直接摁在了青華劍上;那內丹看著石頭般堅硬,卻在夏菡的仙力之下緩緩軟化,最終變成一個菱形寶石嵌在了青華劍上。青光遊走於劍身,夏菡看著重新煥發光芒的長劍,輕輕舒了口氣。
抬頭看向黑巫,那人麵帶微笑,禮貌而疏離,三分雅七分淡,讓人忍不住微微失神:“多謝你,待我恢複便會離開,不多叨擾。”
黑巫愣了一下,看著那青衣女子縮到牆角抱劍欲睡,話在唇邊猶豫許久,還是說了出來:“我並非記恨,隻是常做一個夢。”
夢?夏菡睜開眼睛,隻見那人眼睫低垂,洞裏昏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莫名覺得他在掙紮。一個夢,為什麽要掙紮呢?夏菡想不明白。她在等黑巫繼續說,黑巫卻在等夏菡的回應,等了半晌兩個人誰都沒用開口,四目相對,好似是靈魂深處的悸動,黑巫猛地退後一步——
“你......”夏菡以為他怎麽了,就見那人握了握拳,聲音又恢複了冷淡:“我與你們道不同,見麵便是你死我活,沒什麽好說的。你們正道修士視我如眼中釘,夏姑娘還是不要與我太近,免受連累。”
夏菡忽而笑了,緊緊盯著他,不放過他:“那你又如何知道,我並非假意接近你、實則要殺你?”
“你就不怕我吃了你?”
“不怕。”
“為什麽?”
“因為你不一樣。”
白發男人抬了抬眸,唇角笑意淡淡,細看卻含著一絲淒涼:“我知道,你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