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更聲堪堪響過,整個晉國疆土上白雪皚皚,天寒地凍,大營裏幾步一柱的哨火由近而遠,遠遠望去星星點點,猶如一條火龍在沉睡。

借著白雪的返光,可看得整個兵營在夜的肅穆中更顯得莊重而神秘。這個冬夜可真的有點冷啊。

在容王旗下部隊駐紮的大營裏,容王大帳裏此刻燈火通明。幾丈高的帥帳中篝火正旺。

容王最寵幸的左旗旗主韓勇坐在篝火邊,兩隻粗壯有力的手正在篝火上烤著。容王卻悠閑的斜靠在鋪著虎皮的帥椅上,兩隻腳翹在桌案上。或許是因為一天的操練,融化的積雪滲進了他那雙暖和卻厚重的靴子,他乘這個烤火的檔口,讓手下把靴子的邊口往下邊折起來,盡量露出濕漉漉的鞋底部分,把它斜靠在篝火邊烤著。

他早得到通報,得知韓勇從響午過來到,坐在他的帳中烤火,卻一語不發地沉默著!這對於大大咧咧的韓勇來說,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奇景。他知道,這頭強驢肯定有很重要的,卻又難以啟齒的事情。

於是容王招待他晚飯時,也不問一句。這麽多年的出生入死,患難與共,他們之間早就不是簡單的君臣關係了。待一起的時候,彼此不想說話就沉默著,各想各的心事。因為他知道,一切想說的話,韓勇終究會說出來的。於是他遣走了所有的部下,大帳中就剩下他們兩個,悠閑而自在的各想各的心事。

容王在每天必須的兵訓時間,必定在營中坐陣。在容王的字典裏,訓練士兵的體格和功夫,是沒有好天氣與壞天氣之分的。不管天氣天寒地凍,還是風雨交加,容王兵營裏的兵和馬,都必須幾年如一日的出去操練。

用容王的話來說,敵人來“拜訪”你的時候,是不會告訴你他們會在什麽樣的天氣裏悄然過來的。所以,不管是哪一天,都有可能是外敵入侵的時間。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所以,就算天上下刀子,容王的兵都要每天操練,不能懈怠!所以他才能所向披靡。

篝火邊的茶幾上放著的一大壺酒,被烤得散發出儂儂的醇香味,可是平時好酒的韓勇此刻卻滴酒不沾。氣氛還是那麽的平靜,靜的隻能聽見堆砌成的柴堆裏,因為火燒了的原因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

“好臭!”

終於有人說話了。隻見韓勇捂著鼻子衝著容王喊道:“你小子就這樣。把一雙臭靴整老子鼻子下燒烤,你想熏死老子啊!”

容王其實早就聞到了帳篷中一股烤焦的混濁味道,有點焦臭,又有點酸味,更多的時候腳臭味。他刻意如此,就是想看韓勇能忍到什麽時候。見他終於忍不住破戒開口,容王立刻大笑起來,笑聲爽朗而肆無忌憚。

這邊隻見韓勇用手邊挑火的木棍,挑起容王的一隻靴子,直接就朝容王臉上甩了過去,容王身子往後一仰,剛好讓韓勇挑著扔過來的這隻火熱卻臭氣熏天的臭鞋飛到了一邊。他這才翻身躍起,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快步走到了篝火邊,一屁股坐在矮凳上,皺眉撫著腰部。

看著容王狼狽躲避的樣子,韓勇嘴角一動,忍俊不禁地大笑起來,粗曠的笑聲在沉寂的冬夜裏顯得分外響亮。

這是他們從兒時一起生活時就開始有的遊戲。當年容王貴為酋長之子時,韓勇就是容王父親展弘忠實的家奴之子。由於長得虎頭虎腦,很是強壯,甚得展弘的喜歡,於是就讓他跟容王作陪讀兼陪練。

可是韓勇從小對文字不感興趣,性格粗礦,跟容王在一起上學時,毫不掩飾自己的偷懶。作為一個陪讀來說,他是極不稱職的,大部分時候反而要讓身為主人的容王為他受到師傅們的責罰。後來在容王被各方分裂勢力追殺時,他倒是盡顯忠臣本色,一路追隨著逃往晉國。

如果說,容王座下的旗主裏有誰當得起患難相知這四個字,大概也隻有韓勇了。也因此,他是最清楚容王今天的地位和晉國容族如今的平靜生活來得有多麽不易。韓勇看著容王的眼神從嬉笑轉為凝重。

容王感覺到他神情的改變,知道韓勇就要開始切入正題了。

“那位這兩日拒絕了不少晉室宗親的求見,反倒是見了不少這六年來通過科舉晉升的文官。”韓勇蹲下去,假裝不經意而悠閑地用手上的棍子在篝火堆裏搗鼓了幾下,嘴裏吐出這麽一句不高不低,不死不活的話。

沉壓著的柴火燒成了木炭,被這麽一搗鼓,空氣吹進去了,竟撲哧地跳起一些火花。他雖然是一介勇夫,但是這麽多年的戰場經曆,又跟著這樣一位智勇雙全的容王,將領該有的沉穩已經修煉的如火純青了。他雖然下午在鞘亦·溫固麵前極力為容王爭辯,維護容王大度、沉穩的形象,但是他內心裏也實在是摸不透容王到底怎麽想的,他也希望能探出容王的內心想法來。

於是就拋磚引玉的扔出這句話。他很清楚,容王當然知道這個‘他’,指得是誰。

容王側身躺倒在帥椅上,左手支著左臉,斜眼瞧了韓勇一眼,說道:“你說的是贏兒啊?”

“是,容王!”韓勇發現容王臉色一點反應也沒有,異常平靜。

“贏兒已經長成,經過在外麵這六年的鍛煉,他無論從思想深度,還是政治嗅覺,以及為人處世,不驕不躁,算是可堪造就之才吧。”容王用手指了指茶幾上的酒壺,示意韓勇盛酒過來。韓勇盛滿觶(zhi古代一種盛酒的容器,尊者舉觶,卑者舉角),兩手各端一杯,走兩步上來,容王接過來,凝視著他,緩緩的端起酒杯,說道:“來,咱們兄弟之間先幹一杯!”

容王仰頭一口喝幹了。韓勇因為心裏有事,竟感覺手重得無法舉起。容王示意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他示意韓勇麵對自己坐下。君臣之間已經好久沒有這樣近距離的談心了。

他凝視著韓勇,說道:“我知道你想的是什麽!”他頓了頓,“贏兒此次回來,拒絕了不少晉室宗親的求見,反倒是見了不少這六年來通過科舉晉升的文官,是因為他胸中已對晉國未來有所打算。此事早就有人報告於我。我想這個並不是壞事,反而是好事,說明贏兒具有雄滔偉略的氣魄,至少不會再一味的相信某些所謂的血緣紐帶了。他成熟了,懂事了,至少我們不用擔心,這個晉王會把容族拖入內耗的深淵。”

韓勇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他是料到容王會這樣想,可是沒有想到如今的容王卻是如此淡定地看這個局勢,對晉王仿佛還有許多欣賞似的。

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仿佛把憋了大半日的濁氣全部吐了出來。他站起身,對著容王抱拳敬禮道:“容王,下午鞘亦、溫武、固安、文成四個旗主全衝到我家,他們如此屈尊降貴的過來。我知道,他們其實希望我來做容王的說客,說服容王取晉王而代之。現在,韓勇代我容族全族而非那四個旗主,問容王一句,你真的不打算自立為君嗎?容王若非晉王,我容族在晉國該如何自處?請容王明示!”

容王笑笑,自個把滿觶酒一飲而盡:“不愧是韓勇。你問出了其他人根本不敢問的事情。”容王坐直身體,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韓勇,過來。”

韓勇服帖地過來在容王身邊坐下。

“阿勇!”容王直呼他小名,“你還記得我父親四處征討,收攏整個草原上的勢力,為的是什麽,為的就是一國一王,百姓安樂,免於各個勢力日日爭奪地盤,民不聊生。”容王站起來,看著還在熊熊燃燒的篝火,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中。

“你還記得我們為了躲避分裂勢力的追殺,過的是什麽日子嗎?逃入晉國得以安身立命之後,我才明白真正的好日子是什麽樣的,也終於了解了父親所追求的。他所希望的,正是讓所有的容族人過上像晉人,像中原人這樣的日子,平和而安樂的日子。而不是在草原上,因為一次突如其來的大風雪就導致牲畜死絕,忍饑挨凍的日子。那時候,我告訴自己,我一定會再回到草原上,除了報仇我更要完成父親未竟之誌,帶容族人過上和晉人一樣的日子。為了這個目標,無論花費多少時間,多少精力,讓多少人為之流血,我都在所不惜。”

“幸而,命運垂青。我碰到了若惜。”容王說到此處,語氣軟了下來,表情亦變得柔和,“她讓我極極小的代價,便得以君臨晉國,讓容族依靠晉室數代以來累積的財富慢慢發展壯大,並融入到這個國家。你不覺得現在的容族跟二十年前在草原上生存的容族相比已經變了很多嗎?”

韓勇忽然有點了解容王的心情了,也有點明白為什麽他這麽多年來,會如此盡力地輔佐昭太後管理朝政。

“你問我容族該如何自處?不知你算過沒有,這二十年裏,有多少容族的男兒娶了晉國的女子。有多少容族女兒嫁與了晉國的男子。”容王話鋒一轉,忽然說道,“容族的很多人還習慣把自己當做外來戶,把自己獨立於晉國之外,卻沒睜眼看看,自己旗下的子民有多少已經和晉國人聯為姻親。這個世界上,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精準計算,唯獨牽涉到人的事情卻永遠不能奢望計算。”

“在晉國生活了二十年後,我才明白如畫是對的。她曾說過,時間會改變一切。也許,當初她鼓勵自己的姐姐開門擁抱容族的進入時,早就預料到,時間和聯姻會把一切隔閡、疏離、甚至仇恨都消融掉吧。至少,我現在就陷進了這個陷阱,不能自拔。”

“贏兒離開的這六年,每時每刻都有人在我耳邊說著代晉而立的事情。我並非沒有心動過,能在戰場上坑殺降卒十萬的男人是不可能僅僅為了一個女人的眼淚而止步的,哪怕那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容王自嘲地笑了笑,“我不動的理由,不是因為對若惜的心軟,而是因為我覺得不值得。一個晉王的虛名不值得用整個晉國的內亂去換取。更何況這種內亂還有可能傷害到整個容族。”

“容族兵鋒所向,鮮有匹敵的原因是因為我們夠團結。如果,我們對戰士們說,讓他們把屠刀對向晉人。他們是不可能毫不猶疑地動手的,因為那裏麵有他們的妻子、兒女甚至姐妹。內亂一起,人數本不占優勢的容族將會如何,這是不言而喻的。即使,我們能讓晉室那群老糊塗也付出相當慘重的代價,可是這除了讓漁翁得利,對我們自己來說有任何的意義嗎?”

“沒有,一點也沒有。”容王舉杯對韓勇敬了一敬,說道,“雖然,我不是個好生意人。不過,這裏的利害還是很好計算清楚的。對如今的晉國和容族來說,我當不當晉王並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晉王必須有一顆清醒的頭腦,同時要讓他明白容族與晉國是福禍相依的關係。”

韓勇聽完之後,終於明白容王果然將什麽都考慮到了。他略一沉默後,開口問道:“那穆政公子是不是讓他習點武藝,有朝一日說不定可以防身!”韓勇知道容王已經打算把籌碼壓在穆贏這位晉王身上了。那麽,很多人期待的穆政公子就完全沒有了希望。如果穆贏的表現並不如人意,穆政作為容王唯一的骨血,隻怕處境堪憂。他提議讓穆政學點武術防身,卻是未雨綢繆。

“不必了。政兒從小體弱多病,身子骨本就不行。他喜歡文學詩詞,就讓他隨心所欲吧。我不打算限製他。”容王微微一笑,說道,“而且,韓勇,你應該要相信我的眼光和決斷,以及控製力吧。我絕對不會讓事情超出我的控製之外。絕對。”

韓勇看著眼前的容王,覺得這位帶領他們在戰場上攻無不克的戰神在戰場之外的其他地方,果然也沒有讓人失望。他起身抱拳敬道:“容王,臣明白了。臣必定誓死追隨容王,不讓任何人阻礙容王的未來計劃。”

“唉……其實我也考慮了良久。希望贏兒不會讓人失望吧。他若可堪造就,那我與若惜至少不需要兵戎相見。十七載夫妻,真的不希望這份情意中道斷絕。那於我,於她,於政兒都太痛苦了。”

韓勇看著容王,心中略有些觸動,他在想雖然容王不肯承認,但是他放棄代晉自立的野心,或多或少還是有幾分原因是為了昭太後吧,因為不想看到那張美麗無雙的容顏上出現的淚水。

“容王其實還是很在意太後的想法吧。”韓勇歎了一口氣,說道。

容王瞥了他一眼,臉上忽然露出了一個很溫柔的笑,說道:“也許吧。其實我自己也不能很確定地說,是完全出於利益考慮。若惜是一個值得我為她做出任何決定的女子。”

一想到沈若惜,他就不禁萬分感慨。這個奇女子,在議政時巾幗不讓須眉,關起房門來,卻又是另一番麵貌。關起門來,他們就像普通夫妻,她可以做一個柔情蜜意的妻子,對他嗬護備至。十七年來用生活中的隻言片語,一點一點融化他的心,終於讓他在麵對她的時候,完全與冷酷絕緣。或許自己在遇見她,喜歡上她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這一生都會陷在她的手心,無法掙脫吧。

“溫柔鄉是英雄塚。不過,如果沒有溫柔鄉,英雄怕是死無葬身之地。容長生要選埋骨荒野嗎?”

十八年前,那個倔強少女嘟著嘴時所說的那句話忽然重上心頭。容王發現自己最近常常想起她,失蹤了十多年的沈如畫,也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