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哪裏有什麽可以不可以。你不能左右旁人的想法,你不過是萬千神仙中的一位,而他是芸芸眾生抬頭仰視的天尊。你們倆在一處,本就是不對的。
他在凡間狠狠折磨了我一場,我刺碎了他的情魄做補償。
誰也不欠誰了。
這樣想來,夏日七月,我表麵上過得算是平靜,且安詳。
隻是,整整一個月,我呆在丹穴山,哪裏也不想去了。
曾經隨著他的笛音,開在丹穴山的那些紫菀花,我讓大師兄和六師兄都給我拔掉了。
我忘了說,如今,紫菀花竟是我最討厭的一種花。甚至因為這個原因,我都有些不太願意去大梵音殿了,因為大梵音殿以南,玄魄宮以北,紫菀花浩浩****鋪了十裏。
紫菀花穀,那曾是我在凡間心心念念、臨死時候最想回去的地方。如今,我卻對它有些避猶不及了。
蘇苒姑姑將小鳳凰木送回到我身邊。那天,她甚至沒有走下雲頭,高高在上、盛氣淩然同我道:“良玉神君,忘恩負義如你,欠了債,總要還的。”
我知道她是說我刺碎了她家尊上情魄這一樁事。可我並不覺得自己欠了他的,忘恩負義是指什麽。若是以德報怨,誰來報我凡間那一場。
我微微笑望著她怒不可遏的樣子,可右心還是一抽一抽,空****的左心,竟也有些疼。是的,我到現在還沒有用那枚紫玉來補全自己的心髒,於是,左心裏依然空空****。我想等一等。可我又不知道自己為何還要等。明明六師兄已經為我卜卦,到八月初六,我非生即死了。而如今,到八月初六,已經不過半月了。
我牽著小鳳的枝條,手其實有些抖。這曾愛我、護我的蘇苒姑姑,其實她最在意的不過也是長訣天尊罷了。對我的好,不過是因著她家尊上當初還說喜歡我罷了。
可她看到我這笑著的模樣,卻一刹之間再也忍不住,踉蹌落下雲頭,狠狠扇了我一巴掌。這一巴掌,把小鳳嚇得渾身一哆嗦,枝條紛紛炸開。我發絲淩亂,抬眸笑著看著她,卻發現她自己先淚水洶湧、奪眶而出了。
本神君頭一回,看到揍旁人,自己先哭的。我挺新奇。
可更新奇的是,她揍完我便撲通一聲給我跪了,淚雨滂沱求我道:“你去看看尊上罷,求你去看看他,他很不好……”
我趕忙把她扶起來,“我受不起姑姑這個禮的。您別這樣。”我說得客氣。
她便領悟了我的話,於是眼淚簌簌而落,道:“良玉,他救你這樣多回,可你如今,真的不打算救他一回了麽。”
救他一回。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腦子裏反複便隻有這四個字——救他一回。
明明恩怨皆斬,我同他互不相欠了。可如今,我攥緊那枚紫玉。竟然腦子發抽真的有些想救他一回。我打了個哆嗦——自己竟然還有這種想法。
小鳳怯生生伸出枝條觸了觸我的手臂,我翻身問道:“怎麽了,小鳳?”
它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又指了指窗外山頂上,已經花事繁盛的九裏香,模樣有些黯然。
它是想問自己為何還沒有開花罷。
我捏了捏它的小嫩葉子,笑道:“無妨,興許過幾日你便開出花來了。鳳凰木的花更好看,赤紅顏色,流雲火霞,團然錦簇,非其他花可比擬。”
它便開心扭了扭小樹身。忽然想起什麽來,又有些擔憂地指了指我的嘴巴,絞著小枝條,有些委屈。
我想了會兒,疑惑道:“你是想知道自己為什麽說不出話?”
它聽到我懂了它的意思,使勁晃著腦袋點頭,枝葉颯颯而響,揚起清木香味一陣,讓人身心愉悅。
“說不出話,可能是因為你還沒有長大……或者身上有什麽東西,暫時卡著你了,嗯,所以你說不出話。”其實到最後,我便開始胡扯了,但是小鳳依然信我,一副受教模樣不住點頭,於是我放開膽子繼續睜著眼睛胡扯,“興許你長到一定歲數,把那卡著你的東西吐出來,你便能講話了。”
它又颯颯點頭,小樹身一扭一扭,蹦躂了幾步,看上去開心了不少。
小孩子,總是容易哄騙的。
那一晚的夢混著樹木獨有的清香,做得十分清晰明了。
那一天杏花開滿枝頭,透過蛋殼,沁到我鼻間的杏花木香味都有些甜甜的,甚至還混著格外清寧一陣冷香。我被這香味引得渾身舒暢,自己在蛋殼裏不自意伸了伸胳膊,伸了伸腿兒——是的,自打我有些記憶以來,便在這杏花樹的枝椏上卡著了。那時候我還在蛋殼裏,隻能透過蛋殼依稀看到外麵團團粗粗的杏花。我不大敢動,因為一動的話,鳥蛋便跟著一晃。我若是把自己弄掉下去了,便粉身碎骨了罷。
但是那一日偏偏十分邪性。我頭一回覺得那香味如此好聞,於是就這樣邪性地不自意伸了胳膊腿兒,於是——
不出所料聽到身下的蛋殼沿著枝椏翻滾的聲音,我縮在蛋殼裏,心驟然一提!緊接著蛋殼下的枝椏不見,視野突然開闊、蛋殼外麵突然明亮起來,而蛋殼也終於脫離了枝椏,而是在空中直直而落。失去支撐的感覺著實痛苦,我嚇得嗚嗚地叫著,可那時候我也知道,我馬上就要落到堅硬的地麵上、這回是鐵定要摔死了。
可我沒料到自己落下去時候,並不是碰到堅硬的地麵,而是落到烏黑一汪水裏。於是,蛋殼暫得以緩衝,觸到水底的時候隻是裂開了一道細小的縫。我忽悠悠飄出來,將將伸出爪子,恐是自己長得太醜,竟然嚇哭了一個姑娘。我便趕緊把爪子縮了回去。
後來過了很久很久,外麵平靜無波,隻剩微風拂過窸窣的杏花香味,當然還有那令人身心舒暢的微涼清寧香氣。我再次下定決心出來,不料蛋殼魄碎,我幾乎要被那烏黑的髒水淹死,如果不是那根紫色的玉笛伸過來救我一回,這世上怕也是沒有良玉這隻鳳凰了——
縱然他挖苦我,可我依然覺得那時候他的聲音分外好聽——
“你是哪裏落下的家雀?連累我髒了玉笛。”
夢裏,我抬眸時候,第一次看清楚眼前這個神仙——霜衣墨發,高華之風姿,注定是最高天上的俯瞰芸芸眾生的尊神。夢中的場景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他是天尊大人,沒有錯。
原來,我同他的緣分開始的這樣早。
原來,他也曾細致入微照顧我很久。
原來,我也曾滿心歡喜地親他一口。
隻是,他瞧出了我對他的喜歡之後,卻狠心剃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長出來的毛羽,將我放在大梵音殿門口,頭也不回、轉身就走。
兩萬歲時候,北海萬裏冰消,日初華光,雲霞始盛。他端著一把扇子、腰間綢緞上係著一支紫色玉笛出現在蔚蔚海霧之中。
一曲相思引,情不自禁,我對他的歡喜,再一次覆水難收。那些少女時光,在兩萬歲時候又迤邐了五萬年。我為他做的那些事,其實也不少。
比如給沉鈺端茶倒水,捶腿捏肩,供他差遣半年,隻為了能從他口中打探幾則他師父的故事。
比如給三師兄收藏的千餘架琴細細擦拭幹淨,求他教我一首曲子,我勤勤懇懇彈了三個月,才裝扮成三師兄的模樣,隻為了能在諸神之宴上彈給坐在上首的他聽。
比如得知他愛花木,我曾特意變成一株鳳凰木,板板整整在三十五天一眾花木裏坐了兩個月。盼著他能有一日看我一眼。當初,亦是少女模樣的拂靈是個頑皮的姑娘,她路過我身旁,看到我的花開得好,便要摘下來。天尊大人他永遠不知道,那些花其實都是我的毛羽變成的,拂靈每摘一朵,便是把我的毛羽拔下來一支。
我何曾沒有想去三十五天清微宮大膽表白過,彼時,拂靈將我死死攔住,清微宮的宮娥們將我攔住,我甚至連他在哪裏都看不到,何談去找他。我被拂靈扇了一巴掌,被冠上“不要臉”的名聲,也曾窩在六師兄的酒窖裏,喝得膽汁都吐出來。
如果這些都不算歡喜。那算什麽。
他給我那把無緣扇,時候,我站在十裏的紫菀花叢中,一直到天明,又算什麽。
我忘了五萬年前那些事,不代表我沒有為他付出過真心呐。
當裝著我同他的情緣的左心被剜掉,我卑微乞求一場同他的凡間情意的時候,也曾痛不欲生呐。
你們有沒有喜歡一個人,自從蛋殼裏出來便喜歡。從兩萬歲時候再次相逢又看上他,拚了命也要喜歡他討好他?你怎麽知道我良玉兩萬歲之前不是飛揚跋扈、連沉鈺見了我都要膽寒、連三師兄都要讓我幾分的一個神仙呢。可是為了他,我也曾這樣卑躬屈膝努力過,隻為了更靠近他一些啊。
所以,這凡間一場滅頂悲涼的痛。
叫我如何能再——當做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坦坦然然,不計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