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如何改命盤最容易、且能將你陷入這樣悲慘的境地？”六師兄滿目悲涼。
我怔怔搖頭：“如何改……”
“將你同拂靈二人的凡塵名字……替換……所以，你可知道，你本來應該是享盡福壽的趙以清，而她本該是命薄苦長的薛輕……”
六師兄這句話從我腦海裏過了一遭，我沒有穩住身形，從**滾下來。
原來如此……
我狠狠閉眼，原來如此。
六師兄抹了一把眼淚，攙我起來，哽咽深重道：“你可知道凡間時候，你過世之後，蕭漫……也就是天尊大人他如何了麽？”
我搖搖頭。
凡間的命盤，我過世之後的那幾頁，連同前麵所有的事，都被我用玉蕖劍削碎了。
師父終於開口道：“小九，他在凡間堂堂一個帝王，因為你死了，他便撇下江山，隨你去了。”
多少的悔恨，一刹之間湧上心頭。
怎麽會是這副模樣。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啊。
“原本，命盤上我清清楚楚寫的是，最後，趙以清同蕭漫恩愛長久。可是最後，天尊大人他不再受命盤控製，反而凡間的事開始倒逆命盤，最後變成了蕭漫為薛輕殉葬，趙以清深陷宮中成了廢後。這一樁……你也不曉得罷……”六師兄又道。
我再也忍不住扯住她的衣襟，痛苦流涕，聲嘶力竭道：“你們何曾告訴過我！師父、師兄你們何曾告訴過我啊！你們為什麽不告訴我？！”
師父手中的佛珠盡斷，他望著我，悲痛道：“小九，你難不成忘了崆峒幻域中，你看到他被壓九黎山下，自己毫不猶豫便投入海中了麽？而真實的情況，便是那一日，為師遲了半刻，親眼看到天尊大人被九黎壺壓住，他以扇子將你格開，本想護你周全，孰料你看到他被壓住的場景，未曾顧慮半分便投入海中。我親眼看你被忘川海海浪吞沒。最後，為師跟你的師兄們廢了三個月將你撈上來，若是告訴了你事情原委，以你的性子，便會直接將自己溺死在忘川海裏給他陪葬，怎麽還會有之後這五萬年的仙壽？”
那時候，我終於再次真真切切體會到，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到底是個什麽滋味。
所以，我同師父說了這樣的話——
“倒不如讓我溺死在忘川海，省得後來這些悲苦了……”
六師兄抱住我，大哭道：“若是你就這樣死了，沉鈺該如何回來；若是你就這樣死了，長寧又該如何回來；若是你這樣死了，灼華她又該如何回來……小九，你莫要這樣說話！”
今日。
八月初二了。
那一晚，他顫抖擁我入懷。我覺得對他不起。
師父臨走的時候說，崆峒幻域裏，很多很多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除了將將落入幻域時候，天尊大人想到命盤、想到凡間那一茬，即刻便奔入六師兄府上，不顧幻域之中不能違逆現實的禁忌，執意搶了六師兄手中的命盤過來。自己用仙力變出凡間的薛輕，自己拉著拂靈去凡間曆了那一場真真切切存在的劫難。當初之所以閉門不見我，便是為了讓我安安穩穩在神界呆著，不讓我再一次經曆凡間那場苦痛悲涼。
晚風吹著燭火搖曳。
我顫巍巍抬眸，覺得肺腑都是疲憊。
“天尊大人，我最後問你一句，那把無緣扇……可是你寫的？”
他點點頭，水霧漫上雙目，他攥緊我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唇上：“可是小玉，那把扇子，是我當初寫給拂靈的，她卻偽造成是我給你的信物。”
“所以，當初你說她犯了三樁罪，其中之一便是偽造你的信物……可是這個信物？”我淒涼笑道，眼淚就淌下來。
天尊大人說，“是。”
我點點頭。
想起來今日，自己偷偷往六師兄手中塞了一封帶給大師兄的密信。
我沒忘了，我的大師兄阮飲風，他是赫赫有名的東荒戰神。
我信他，自己托他的這件事，他能替我做得幹淨利落。
天尊大人將她的情魄刺碎散進無欲海，是報了他的那一份怨。
而我的那一份，還沒動手。
“小玉，我不曾負你。”他說。
我回過神來，破涕為笑：“你負過我。你忘了，很小很小時候，我親了你一口，你便將我的毛羽都剃掉，然後毫不留戀地送人了。”
他箍住我的脖頸將我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掌心一遍一遍撫過我的頭發，那時候他聲音哽咽道：“小玉，我此生再不負你了。”
於是，十二萬年的情緣終於了然。個中悲苦曲折，恩怨情仇，統統在今晚，塵埃落定。
這一夜，太珍貴。
珍貴到，我竟不舍得再拿出分秒來提醒他——
天尊大人，這是八月初二的夜晚，你說的此生，是一直到哪裏的此生呢？
八月初三晌午。送給大師兄的那封密信乘風回到我手上。我展開信紙，是大師兄遒勁有力的筆跡——“事成，勿念。”
我笑了笑隨手捏了個火苗，將那信紙一溜煙燒了個精光。
八月初四清晨，大火燃了整個姑瑤之境，將媚人的瑤草燒了個精光。妖君拂靈因為情魄不在，逃行不便，被小妖救出來時候，已經燒毀了半麵臉。恐是受到了驚嚇，她說不出一句話了。
說不出一句話也好。
這樣就不會有個妖女，拿著無緣扇，來告訴我：這是他送你的扇子，他從未瞧上過你了。
那一天，天尊大人打算避開我，再次偷偷散血元、取仙壽煉丹藥。可被我發現了。我摟著他的脖頸，輕聲道：“我有預感，自己不會就這樣死掉的。若是最後我活過來了，你卻活不久了，可教我如何是好。”
他在原地僵了好一會兒，任我樓主他的脖頸，一動也沒敢動。
八月初五子夜，風聲靜止，花香凝滯，被蘇苒姑姑接到三十五天的小鳳去睡蓮妹妹那兒瞧了一瞧之後又回來，在我麵前蹦躂。像是在一起守歲的那一晚一樣，我們坐在清微宮大殿門口，他用大氅裹住我，我靠在他懷裏。琉璃宮燈璀璨，燈芯筆直，一直燃到天亮。
八月初六，終於來了。
我其實並未覺得多害怕。縱然日光升起來時候，我感覺身上的暖意一點一點從心窩消失。可他在我身旁，我覺得很安心。
我抬頭親了親他。就像最初時候，我還是一隻小鳳凰時候那樣，輕輕啄了他的嘴唇一口。他看著我，撫著我的頭發，加重了那個親吻幾分。
“天尊大人，我想吃海鮮火鍋了。”我笑道。
他便將大氅給我認真裹了幾層，要抱起我往外走。我以打手背那個遊戲的樣子排掉他的手，笑道：“我有些累了，你去取回來做給我吃。”
他便將我的身子細心扶正，立刻跨門而出。我又重新拉過他得到手，興高采烈指給他：“你看！小鳳它開花了！可是，它為什麽開了紫色的花啊……”
天尊大人捏著玉笛愣了一愣，我便噗嗤笑道：“但是開花了總歸是好事，呀，你趕緊去撈一麻袋海蝦回來，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他俯身親了親我的額頭，聞聲道：“小玉，等我。”
說完便又奔出去。
我攢起身上最後一絲仙力，凝在指尖化成一個術，落在殿門上。殿門應術，吱呀聲響後，緩緩關上。最後的最後，日光隻剩一縷，落在我眼前，可我依然看到天尊大人往這邊奔過來，拚了命地奔過來。
可殿門終究關上了。
我沒來得及告訴他，細小的門縫裏，我看到了小鳳繁盛的紫色花瓣閃著如玉的光澤，他在這熠熠光華之中，眼淚都飛出來了。不要再這樣用力捶殿門了。你看你的手上都是血。該多疼。
“小玉！你開門！”那聲聲悲吼，其實喚得我肺腑疼痛。
可我怎麽忍心讓他看著我魂飛魄散的樣子。
身旁的琉璃宮燈毫無預兆便這樣熄滅了。
我望著門縫中映出來的那個霜衣墨發的神仙，突然想問，卻也來不及了：
天尊大人。
若再有一生。
你肯把我放在掌心，溫柔對待……再也不放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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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心微暖，悲歡相訣】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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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蕭漫篇《凡塵終盡》】
你就這樣，死了麽。輕……輕輕。
他的手指一路顫抖，最終也沒有忍心，觸上她唇角早已幹涸的血跡。
他始發現，有一天，高高在上的他、掌握天下人生死的他，也會害怕成這副模樣。
就在一個時辰前，他還捏住沈素的脖頸，那時候，他以為自己隻要夠狠，就能讓他交出薛輕來。
可文程卻從門外衝進來，袍裾一揚，跪在他麵前，臉上固執而又哀痛：“皇兄，請……請饒淩衣不死。”
他微愣，反應過來右手貼著“他”的發線，果然扯下人皮麵具，原來是淩衣。他冷笑，曾經身邊最得手最衷心的侍衛，今日聯手來騙他。他悲憤滅頂，伸手拔出佩劍，卻被文程死死拉住，文程紅了眼眶，“皇兄，是我把皇嫂送出城，跟淩衣沒關係……”
他一劍刺進文程左肩，文程沒有躲，隻是悲涼地看著他，“皇嫂快要死了，皇上難道不想再見最後一麵麽？”
他拔出劍一腳把文程踹到牆上，文程順著牆滾下來，在牆上留下一道猙獰血痕。
恐怕連他自己都未察覺。
那時候的他，無論如何也不允許別人用“死”這個字眼來形容薛輕，誰也不能。他走上前狠狠踩住文程的背，淩衣匍匐上前，握住進一步深入文程身體的劍刃，他從沒見淩衣哭過，那是第一次。
她趴在地麵朝他跪拜，重重磕頭，直至血肉模糊：“皇上，夫人給趙娘娘解七月雪的毒，活不過三年，她生平最怕七月雪，她獨獨溶解不了七月雪……”她頓了頓，哭得歇斯底裏，“這是第三年。”
……
騎著日行千裏的馬追上真正地沈素的時候，黎明降至。
漫漫的紅霞鋪滿東上，原來朝陽也似血。
他是眼睜睜看著她去世的，越來越多的血從她口中溢出來，順著她的脖頸往下流，怎麽也擦不完。她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他淚流滿麵喚她“輕輕”，那時候，他當她是自己唯一的輕輕。
可快馬加鞭。
終究快不過時間。
那一夜，整個長曜國的皇宮，燈火通明若白晝。
年輕的帝王，懷裏抱著那個姑娘，一步一步踏上他登基時候的殿階。
那姑娘身上的嫁衣，比血還要紅幾分。碩大裙擺上，金色的鳳凰振翅而飛，宮燈落在她身上，他發現，自己的輕輕，縱然是個死人，卻也可以這樣美。
文武百官跪列兩側，便這樣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帝王抱著一個死人行了成親大禮。百官身後，成千上萬隻弓箭候著，隻要有官員敢出來阻止，那這位官員便要萬箭穿身而死。
沒有人知道。白日，他為她穿上嫁衣的時候，以唇輕柔觸幹淨了她唇上的、混有濃烈的七月雪的毒血。
沒有人知道。他也活不過三年了。
可他還是覺得三年太久太久。
於是，子夜時分，一輛馬車從皇宮裏駛出來，一直朝著一個叫做“紫菀花穀”的地方駛去。微風拂起車簾，裏麵是新嫁娘大紅的裙擺和新郎官的大紅喜袍。
清晨。
長曜國的國君，不見蹤影。
三日後，偏僻的紫菀花穀裏，他抱著她緩緩躺入棺柩裏。
輕輕，我來陪你了。
服過忘塵的你，還記得我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