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驚,便聽紛雜喧嚷的聲音自四麵八方傳來,再一抬頭,忽見四周高聳的荷花花瓣上,赫然出現幾幅場景,恰如孟荷所說。

正前方那片荷花花瓣上浮現出的是關於聶宿一樁事。

那場景之中的聶宿,正在十三天神尊府中,俯身挖土種什麽東西。這東西放在一個玉盒裏,雖是碎片模樣,可卻比玉還要晶瑩剔透幾分,很久之後,我才回過神來,他種下的——是魂魄。可不曉得是誰的魂魄。

掩土埋上的時候,腰間的玉玦不小心落下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從那埋下的魂魄碎片之中撿起這玉玦,又係在腰間。

花瓣之上場景一個變幻,轉眼間萬年過——是的,聶宿的記憶提醒我,這時光過了一萬年,當初埋下的魂魄碎片已然長成了兩株梨花樹。

可我覺得哪裏不對,畫麵之中的聶宿亦發現了哪裏不對——當初魂魄明明種在了一個地方,就算種魂成樹,也應當長出來一棵,為何會在這裏長成了兩株?

聶宿皺眉思索了一會兒,覺得這其中一棵應當是他想得到的那一棵,另一棵梨花樹應當是多餘的一棵。

果不其然,他種下魂魄而得到的那一株,最後化成了個梨花神仙,這梨花神仙,便是梨容。可旁邊的那一棵呢……他沒有理會,他覺得他一直等的人終於來了,現在都能化成仙形了,真好。

可看到這裏的本君,心裏驀地抽疼。因為在聶宿帶著將將化成仙形的梨容離開的時候,我看到他身後冷落的那一棵梨花樹,花瓣簌簌落下來,不曉得為何,我覺得這一棵樹,如果有心的話,那它心裏一定難過極了。可惜聶宿沒有回頭,他似乎不太關心這一棵梨花樹。

但是,我卻想問一下,他是如何判斷出他種下的魂魄,化成的是梨容?旁邊的那一株,到底是怎麽長成的?

我又看到聶宿腰間那枚水藍玉玦,忽覺得哪裏不對,細想之下,驚訝不已——若我沒有記錯,當初在南宭那軒轅之國,我同素書所見最後一麵的時候,彼時梨容也在場。那時,那時她對素書說:“事實上,這枚玉玦,曾是我送給聶宿的信物。所以,這玉玦,我拿回來,素書神尊不介意罷?”

當初,素書把聶宿神尊這遺物還回到梨容手上的時候,麵上悲苦的表情盡數落入我眼中。

梨容說這玉玦是她送給聶宿的信物,可明明在她還未化成仙形、還未曾存在生命的時候,聶宿已經有了這一枚玉玦。這便有兩種可能——其一,她送給聶宿的玉玦不是這一枚,而是另外的玉玦;其二,梨容故意說謊,隻為了叫素書難過罷了。

本君不信其一,信其二。沒有什麽理由,本君就是純粹看這梨花神仙不順眼罷了,比那南宭還不順眼,所以覺得她在撒謊,故意拿走素書寶貝著的這一枚玉玦。

這一片荷花花瓣上的場景到此便結束了,獨留一個聶宿帶著梨容遠去、他身後剩下的那一株梨花樹花瓣簌簌而落的畫麵,漸漸灰暗,最終寂滅。

而另外一幅場景,緊接著在身後那一片花瓣上浮現出來,這場景裏依然有聶宿,也依然有他腰間係著的水藍玉玦。這場景是在九天無欲海,隻是海麵上不複此時的風平浪靜,而是鉑濤洶湧,卷起十丈水浪直奔上天。

立在海邊的聶宿,穿著一件水色的綢衫,這綢衫很像我平素裏常穿的那一件,聶宿同我的眼光如此相似,也難怪當初銀河河畔初見之時,素書遠遠看到我,將我錯認成聶宿。

海岸邊的聶宿,沉著又冷靜,隻是看到海水翻湧之中托起來、又摔回海中的那條弱小、周身卻閃著銀光的小魚的時候,眸中終於有了一些波瀾。他指尖動了動,瞬忽之間,海麵已然風止浪息,海水靜靜而淌,遠觀時候平靜如鏡麵。

他依然看著那條銀魚,這銀魚在這廣闊的無欲海之中,渺小脆弱得不像話。

當這銀魚隔著蔚藍的海麵,遊至聶宿腳邊的時候,本君設身處地想過,若是我,我看到這條銀魚,也會救它出來,憑這銀魚好看也好,憑這銀魚弱小也好,憑對這萬萬千生靈之一的憐憫也好。

聶宿也是一樣,所以,他低眸看她的時候,手指引訣裁下一截斷發,又生生抽出一縷魂魄附在斷發之上,斷發得魂魄指引探入水中纏在銀魚身上,魂魄被海水吸弭,可它卻指引斷發在最後一瞬間將這銀魚送出海麵、送到聶宿微微張開的手掌之上——這銀魚,便是後來的素書。

我不曉得聶宿為何要舍棄這縷魂魄,憑他的法術,用別的什麽東西探入海水中,應當也能將這銀魚救出來。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明白,聶宿他心中所駐的是萬物蒼生,是天理大道。他把這容情解魄、纏鬼噬魂的九天無欲海也當作萬物生靈之一,在同這無欲海平等談判,以一物、易一物,雙方誰都不欠誰——這恐怕也是為何,素書後來多次落入無欲海,被這海水纏過身、扯過情魄,但最後卻終究能痊愈,終究能記得清她喜歡的那個神仙。

因為她欠這無欲海的債,都被當初的聶宿,用一縷魂魄,還清了。

夕陽餘暉被拉成千丈長,穿過廣闊的無欲海,落在聶宿腰間係著的水藍玉玦之上。這場景最後,是聶宿立在無欲海海岸上,他的手掌被銀光籠罩,掌心之中,那條銀魚目珠輕輕轉動,望著聶宿,安靜而乖巧。

而第三幅場景,又重新回到了梨花樹身上,且是那一株沒有化成神仙而被冷落的梨花樹,這梨花啊,不再是盛開凋謝的時候,應當是又過了萬年,到了這花樹枯萎的時候。此時,神尊府裏已然有了一方湖,有了湖心亭,應當是聶宿專門為那一條被救起來的銀魚所建的。

說來也巧,另一棵梨花樹化成的梨容,也恰好在此時,走到了仙生之中的盡頭,她也要枯萎了。

那時,聶宿應當顧不上湖旁的那一棵梨花樹,因為他立在神尊府大殿之下,眉目焦灼地望著殿頂的梨容,他那時候還喜歡的姑娘——她穿著火紅嫁衣,裙上一盞盞梨花漸次開滿,隨仙風掠過,花瓣一層層地被吹落。

梨容不讓他上去,卻對著他彈了一支曲子。雖然那琴音也算悅耳,可本君卻覺得有些多餘——都要死了,整這些花裏胡哨的做什麽,還不如安安生生在聶宿身旁說說話,喝喝酒,珍惜這最後一段在一起的時光。

曲子未完,琴音驟止,殿頂的梨容垂眸道:“聶宿,自三年前我就知道自己要枯死了。如果不是你強行取血養著我,我大概早已灰飛煙滅。”

聶宿聞言要上去,可她不願意,“你別上來。我有很多話想說給你聽。”低頭將群上越來越多的梨花花瓣拂走一些,歎了口氣道,“說來也巧,你也是三年前撿回來的那條小銀魚。你說它沒有魂魄,瞧著可憐。……我好像同它沒有什麽關係,可又好像有些關係。這三年來,你每日清晨醒來第一件事便去看那條銀魚,偶爾我同你說話的時候,你也在給它喂魚食。或許連你自己都未發覺,你對這條魚,比你養過的任何東西上心,都重要。”

本君看到這裏,聽到她這酸成這樣的一段話,心底竟滋溜溜冒出些幸災樂禍的感覺。

聶宿立馬澄清,“它不過是一尾魚,它之於我,不過是一個能叫我閑來時候不無聊的……一個物什。”可估計連他自己都沒有發覺,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指尖抖了抖,身形也晃了晃,慌亂之中又打算上去抱梨容下來,以至於腰間的玉玦因著他的動作,都甩到他身後了。

他們又說了許多話,梨容不願意信她,便道出了一件事:“你這三年來經常翻看的那卷書。你睡在桌案上,我去找你的時候,看到你翻到的那一頁。整本書都是新的,隻有那一頁,好似反複摩挲研究過,有些字跡已經模糊。可我仍然看到,那頁上一行字。”

淒涼笑了一聲,把她看到的那行字念出來——“種魂成樹,樹落梨花。梨花寄魂,飄零散落。取來食之,可得魂魄。”

聶宿身形又一晃。

“你反複琢磨過罷,把我的花瓣,喂給那條魚。這書你看了三年了,你其實是在等罷。你在等我枯萎,花瓣凋落,你在等著我離去,好養成它的魂魄。會不會,你說要娶我,也是因為……”

聶宿再未猶豫,禦風飛上殿頂,將她抱在懷裏解釋:“不是,不是。我娶你,不是因為……”

那時候,他腰間係著的、被甩到身後的玉玦,微微亮了一亮。

可聶宿看不見,他隻看到懷中的梨容笑了笑,同他道:“沒關係啊,其實我覺得這樣也很好。等我……真的凋零了,你就把我的花瓣喂給它罷。興許,它會化成一個同我一樣的姑娘,興許,我還能以這種方式陪在你身邊。你……你覺得呢?”

此話一落,她火紅的裙子上,梨花花瓣便紛紛揚揚落下來。

聶宿隻顧著化開手臂,隻想著救活她,可他不曉得,這種植物啊,枯萎了就是枯萎了。對他懷中的梨容是這樣,對他身後、越過湖心亭的那一株梨花也是這樣。

是的,那一株梨花在梨容枯萎前一刻已經枯死了。

而這邊殿頂的這一對兒,還在悲苦相別——

一個問:“你說……這條銀魚吃了我的魂魄化成的花瓣,會不會跟我長得一樣……如果不一樣,你會不會把我忘了……如果不一樣,你或許就不記得我了罷……”

一個回:“會跟你一樣。它如果化成個姑娘,會跟你一模一樣……你一直都在。”

一個笑:“那就一模一樣,等我回來……”

一個果真就把他的小銀魚、我孩兒他娘親,雕刻成了梨容的模樣。

他看不到身後的那一株梨花樹啊,可他身後的水藍玉玦卻清清楚楚看到了。

湖畔那一株梨花花落的場麵更盛闊,可聲音卻更寂靜——大音希聲,大象無形,當是如此。

沒有誰觀心這一株梨花樹,隻有湖中那一條銀魚,茫然無措地遊到它身旁。看到紛紛揚揚的花瓣,無意識地食下幾瓣。而這梨花樹在枯萎的最後一瞬,也注意到了這條弱小的、沒有魂魄的銀魚,它心中恐怕也生出了憐憫,就如當初聶宿對它生出憐憫一樣。所以,最後,這株梨花將她所有的花瓣斂了斂,攢聚成六七片花瓣,盡數送到了這銀魚口中。魂魄寄在這銀魚身上,銀魚得到魂魄打了個挺,再抬眸時候,眼睛亮了許多,就連身上的銀光,也璀璨了幾分。

而後來,從殿頂之上、梨容群中落下來的花瓣,這銀魚,一片也未曾食下。

本君到這裏,才恍然大悟。

若我沒有猜錯,素書身上的魂魄,根本就不是梨容的!

種魂成樹,樹落梨花——沒錯;

梨花寄魂,飄零散落——沒錯;

取來食之,可得魂魄——也沒錯。

但是,聶宿卻自始至終都弄錯了——他好生喜歡的那一棵梨花,卻不是當初他種下魂魄得到的那一棵梨花!

所以,到梨容仙逝之後,他會控住不住喜歡上素書——這一切都是因為,素書身上才有他當初種下的那些魂啊,梨容不過是偶然生出的那一枝罷了!

不僅如此,梨容她或許自己都不曉得,她曾搶了不屬於她的東西。聶宿想要的,從來都不是她。

她沒有理由來怨懟,更沒有借口來誅心,素書的魂魄不僅不是她給的,而且同她沒有一點關係。她再也不能拿這件事來令素書難過,素書也再不用因為此事而悲苦。

至於皮相,這便更不能怪素書了,這全都得怪在聶宿頭上。

聶宿這廝著實眼瘸,眼瘸得叫本君想罵娘。縱然他的魂魄和記憶都在本君身上,罵他在一定程度上就等於本君在罵自己,但本君仍然想罵——真該把聶宿也關在老君的煉丹爐裏燒個七七四十九日,也成一副火眼金睛,不至於眼瘸至如此地步。

而到這裏,本君也發現了一件物什,這件物什有著收藏和記錄場景的能力,它記載著關於聶宿、素書、梨容許許多多的事,這物什就是這三幅景象之中都存在的一件東西——聶宿腰間所係著的,水藍玉玦。

第四片荷花瓣上的場景,是聶宿得到卦書,為三界六道,剮素書魚鱗,剔其魚骨,雕其麵容。

第五片荷花瓣上的場景,是聶宿補銀河星辰而修為散盡,於銀河畔同素書辭別、仙逝,水藍玉玦係在素書腰帶上,玦中聚血,素書早就曉得,這是聶宿身亡的征兆;次日,素書同長訣並肩,匡扶星盤歸為,大劫化去,素書抱著聶宿,一並跳入銀河,同眠倌柩。那水藍玉玦,也隨著素書,一並躺在倌柩之中。

在這之前,我果真以為素書她在銀河深處沉睡十四萬年才蘇醒的。

甚至就連素書她自己,也以為她惶然錯過了這十四萬年的仙途,以為自己年華最好的時候成了虛妄空空。

可是,當第五片花瓣上的場景寂滅之後,第六片花瓣上,卻赫然出現了一副叫本君看了也震驚不已的景象。

素書沉睡不過萬年,她身上係著的聶宿臨死前給她的那枚玉玦,以執念為引,便化成了荷花燈的模樣;或者說,素書身上執念太過固執,附在這玉玦之中,化成了荷花燈的模樣,隻為守護聶宿的魂魄。原來啊原來,總覺得這荷花燈的顏色眼熟,沒想到,這荷花燈本就是那玉玦化成。

而素書身上的這執念——堪堪就是當年被聶宿種下的、長成梨花樹、最後化成花瓣凋落被那條銀魚所食下的魂魄。

所有神仙都以為聶宿早已灰飛煙滅,隻有這魂魄仍然記得,當年的當年,聶宿曾抽出自己一縷魂送進無欲海,將那條銀魚救了出來。

所以——

聶宿的魂魄,未亡。

果真如本君所料,心生執念,觀心無常。素書身上的魂,和聶宿身上的魂,有累世的糾纏,所以,她雖遁入倌柩,可魂魄卻依然不肯放手,依然不肯相信聶宿仙逝,跳進玉玦之中,化成荷花燈,守在無欲海萬年,隻為等聶宿回來。

隻是這玉玦原身啊,一直被聶宿係在腰間,看不太清楚聶宿的模樣。

所以,今日,我說自己是聶宿的時候,她便信了我的話;所以,我說自己是聶宿的時候,她會忽然落淚,“你果真是聶宿麽……在無欲海裏一直守著你真的好難啊……你終於回來了,真好。”

所以,我會忽然覺得自己那魂魄之中,有一縷,一頭連著心髒,一頭牽著靈台,因著她哭著說出來的這句話,被扯得生疼——因為,本君身上有聶宿一縷魂魄。

所以,這一縷魂魄應當就是聶宿缺失的那一縷魂魄,因為,醉酒的燈染,指腹從我的心髒處一路撫到眉心,恰好在相同的那個位置,告訴我,“你身上缺的那縷魂魄,改天,我們就可以取出來,給你補個完整,你這裏……便不會再痛了。”

她一直在等。

執念成燈,不死長明。

而我也終於明白,兩縷魂魄之間,累世的糾纏便就是當初南宭說的那一句——兩情相悅,便有一傷。

梨容不過是節外生枝,她的死就是枯死,同這素書和聶宿之間的劫數沒有任何關係。而不是完整的魂魄,是沒有辦法複活的,當初在軒轅之國,南宭親口說過——聶宿隻剩一縷魂,所以聶宿無法複活。

但是,梨容能複活,她的魂魄完整,這也從另一方麵說明,梨容她本來就沒有把魂魄給素書!

萬萬千疑惑在一瞬間明晰,雲開霧散,柳暗花明。

最後,所有這一切,便又扯到了這“兩情相悅,便有一傷”的死結上來了。

我體內有了聶宿的魂魄,我同素書的劫數,果然不是當初同天帝獻出素書的魚鰭所能化解的。歸根結底,還是在魂魄。

可我到底是如何有了聶宿的魂魄,我當真不知道。我想過自己不曾有聶宿的魂魄會怎樣,思來想去,最後卻覺得,如果沒有聶宿這縷魂,我同素書怕是連“兩情相悅”也不會有,她不會感受到我的體內那累世糾纏的魂魄所帶有的氣澤,她在醉酒歸來的時候,看到遠處的那個神仙,不會覺得像是故人。

便會如同她和南宭那般,幾生幾世,天上凡間,次次遲來,生生錯過。

說到南宭,接下來第七片荷花瓣上,便出現了南宭這廝。

本君一點也不著急,甚至想變出個小板凳優哉遊哉圍觀,因為本君料穿了,南宭這次,依然會同素書魂魄所寄的燈染錯過。

可這一幅場景,看下來,卻叫本君心裏覺得心中一怔,這一怔之後是無盡的惆悵和難過。

素書體內的魂魄化成執念,執念作祟,寄在玉玦變成的荷花燈上,成了燈染——執著成妄念,妄念入斜途,燈染這廂到底是入了邪道,若沒有強大修行,是無法固守本心的。

所以她這盞荷花燈方方化成的那幾年,心中邪念大盛,烈烈邪欲燒其本心,致使其存有善念的本心化成虛妄,最後連心也沒有的她更加不能控製自己,在這無欲海上興風作浪,吸食了不少路過的神仙的魂魄,如不吸食魂魄,她也活不過幾年,遑論來守住聶宿的魂魄。

這邪欲成烈火燒紅了她眸子成猩紅顏色,看不出現今的一絲一毫的溫柔恬靜。

自此,四海八荒諸生靈見無欲海皆繞道而行,燈染無法得到魂魄讓自己存活,便擴展了自己的活動範圍,終有一日,她惹到了我娘親——陶妤神女頭上。

那時,我娘親還是守著搖光星的神女。後來娘親仙逝,搖光星也一並隕落。

現今一些上了年紀的神仙,或許還記得,當年,搖光星作為破軍戰星,星辰之上便是上古諸神的布軍場,我娘親手執搖光寶戟,立於軍場之上,是專門點兵布將的神女。

不僅如此,上古之時,那些征戰乃是實打實的流血犧牲、屍首異處,娘親她是點兵之神,也是收兵之神,神族所有犧牲的將士,都會被娘親帶回來,供以神祭。由於每次出征便要有諸多死傷,破碎的魂魄數不勝數。

燈染到處尋找可吸食的魂魄的時候,便找到這一顆有著許多將士忠魂的搖光星上。

以我母親的性格,她決不允許這些為了神界安寧而犧牲的將士的魂魄被這邪魅給吸食掉,可母親她比我聰明,當年,她第一次把燈染打回原形,便認出了這枚荷花燈盞是上古尊神聶宿的遺物——時常係在他腰間的水藍玉玦。

所以,母親手下留情了。

她曉得這執念無解藥,唯有時光可磨消。隻能揍她幾頓長長記性。

可是那時候她連本心都被邪欲吞噬了,哪裏還有長記性一說。

南宭便是在這時候出現的。他穿著天青色衫子,手中搖著一枚千眼菩提墜子,比起他著華麗羅綺的隨從,瞧著有些特別。

素書以前,大概給我講過,素書年少時候,這位軒轅之國的大公子為了她將他錯認成下人的話,糾纏了她好多年。那時本君便覺得,南宭他應當是喜歡上素書了,左右這些糾纏,不過是想方設法找個理由或者借口同她在一處罷了。

而從素書的口中,我也曉得了當年她是如何擺脫了南宭的。

素書不滿他的糾纏,更不滿聶宿放任自己被他糾纏,所以攥著一把匕首便飛到了湖心亭上,匕首抵在自己脖頸,望著南宭,居高臨下,以死相逼:“你到底如何肯放過我?總之聶宿他不管我了,任由你欺負我。是不是我死了,你便不再糾纏我了。”

南宭估計是震驚的,他反問素書:“素書,我這般叫你覺得很糾纏是嗎?你覺得我在逼你是嗎?”

素書手中的匕首便在脖頸上刺出來些血來,吐出一個果決的“是”字。

南宭勸她也勸不下來。

直到聶宿出來,望著湖心亭頂上的素書,厲聲道:“下來。”

素委屈道:“聶宿,你果真不要我了。他這無賴要我以身相許,你都要同意是嗎?……聶宿,你不娶我便不娶我吧,但是你不娶我能不能不要把我送給旁人……”

最後還是委屈地跳了湖。

事到如今,南宭便曉得了素書是喜歡她的師父聶宿的。

本君有些奇怪的是,當年的南宭,為何那般好脾氣,為何看到這幅場景,會跳進湖中把素書救上來,會十分愧疚又無奈地同素書道:“如若你惱我了,直接告訴我,我再不出現便是。你何苦這般讓自己受傷。”

臨走的時候,會留下淒苦的一句不完整的話——“如若我早知道你心有所屬,便不……”

而不是直接叫素書沉入湖底,永不得出。

他當初這般溫和,待人這般體諒,為何現今會變成一個誅人心、傷人身的變態?

這答案,便統統在這荷花瓣上顯現出來的第七幅畫麵之中。南宭啊,他遇到了燈染,他記得當年的求之不得,他記得當初的喜歡憐惜,所以,當他發現了這一隻荷花燈化成的邪魅失了本心的時候,幾乎是想也沒想,便打算把自己的心髒挖出來給燈染。

那場景之中,南宭撇開諸位隨從,跟蹤了燈染好幾日。那一日日光明媚,海麵風平浪靜。他把燈染跟丟了,在海麵上等著燈染回來,等到月水淙淙而泄,等到海麵籠上薄紗,終於等來了帶著一身血回到無欲海麵的燈染。

她眸子裏,是瘮人又嗜血的猩紅的光。

是的,燈染同我娘親大戰一場回來。被我娘親揍得頭破血流。

撇棄偏見,平心而論,南宭他麵上、他眼中掛著的是掩不住的心疼。

縱然心疼的對象,是某種意義上的本君的孩兒他娘。

“她為何非要揍你,日複一日,總要這般挨揍也不是辦法。”南宭手中的千眼菩提墜子攥得愈發緊。

燈染陰冷一笑,眸中血光幽幽:“你不曉得嗎?因為我是邪魅啊,我吸食魂魄啊,所以她陶妤神女要揍我。”靠近南宭幾分,眯眼道,“所以,你為何還不走,魂魄等著被本姑娘吃掉嗎?”

南宭望住她,皺眉道:“素……燈染,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你以前心善地很,你該不會是連心也沒有了罷,你……”

燈染大笑幾聲:“你說得對,可不就是沒有心了哈哈哈!我若是有心,便不會吸食魂魄保命了。”

南宭一驚一怔。

燈染便挑眉看他。

南宭思忖過後,抬頭道:“若是我說,我把自己的心髒給你呢,你願意不去吸食魂魄了嗎?”

燈染不信,手指成爪抓上他的胸膛,故意道:“果真要挖出來給我?那本姑娘自己動手如何?”

南宭道:“好。你自己動手也好。”

莫說他麵前的燈染一怔,就連本君,也覺得有些出乎意料。

燈染將手迅速縮回去,南宭曉得她還有救——隻要還能害怕挖出他的心髒,那便說明她還有一些善念,那便還有救。

淡淡金光自他指尖生出,下一秒金光成訣術分落兩處,一處落入她眉心,叫她昏睡過去;一處落入她空空****的心室之中,如燈將心室照亮了一些。

他祭出自己心髒的那個動作,做得十分文雅,仿佛從懷裏掏出來一本書卷那般,不疾不徐,不慌不忙,那心有金光護佑,順著之前的訣術的燈光指引,將心髒送入燈染體內。

本君有些震驚。因為,他做完這些動作,還能搖搖晃晃起身,還能走到匆忙趕來、接他回軒轅國的他父親身旁。

至於本君為何知道那匆忙趕來、接他回家的神仙是他的父親,這還要歸功於這一萬年以來所讀的書卷。有一本專門介紹他軒轅之國的書上,描過一副南宭他爹——南摯的畫像。

南宭沒有死。他父親法力高強,引金光成結界護住南宭,也封住他那愈漸消散的修為,可耐不住仙力流矢太迅速,最後迫不得已,將南宭漸失的仙力和生命都往其手中那枚千眼菩提上引了去封存起來。

這乃是大法,大法引得四周狂風驟雨大興大作,激起巨浪轟轟烈烈奔出上空十幾丈,重重跌落砸在金光結界上成霹靂聲響。

南摯痛道:“為父夜觀天璣星,見天璣之下那群星雲最近明滅難辨,便覺得你要出事。”

南宭昏睡之中,似有若無喚了一聲素書。

隻是那夢或許不太安穩,麵上落了兩行清淚。

他爹便更加悲痛道:“你當真為了她,什麽都舍得。你可曉得你今後的性命全係在這枚千眼菩提墜子上,你可曉得你離了這枚菩提子連活都不能活。混賬!”

怪不得南宭這廝時時刻刻將這枚千眼菩提墜子戴在身上。

原來,他早就沒了心髒,這枚菩提子上寄著他所有的修為和性命,便相當於他的心髒。隻是,他再也不可能有以前的修為,墜子畢竟是死物,縱然勉強能用,但也全然比不上他的心髒。

許是正因為他把存著善念的心髒給了燈染,所以後來得燈染,便成了我現今所見的這般模樣,清雅可愛,眸光清明,自遠處打量,若清水芙蓉,如皎皎月華。

所以後來的南宭,因為把心髒給了素書,也失了自己的本心,最終也便成了我所見到的模樣——不擇手段,陰狠暴戾,字字誅心,冷靜絕情。

萬事萬物,當真有因有果。

為成他人之善念,而舍了自己本心。到底是對還是錯,是舍是得。

本君望著這第七片花瓣上的畫麵,也不太能分得清了,隻是覺得南宭那廝,或許不能簡單地用“變態”二字,來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