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柳絮詞 第四章 采薇 (四 中)
“我跟你無冤無仇,又何必非要你的命不可?”程名振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道。洺州軍諸將武藝都很平庸,所以無論主帥心中有多少的破敵良策,往往卻找不到合適的人去執行。關鍵時刻,還得程名振親自出馬方能解決問題。而他本人的武藝也很一般,比張金稱、杜疤瘌這些沒受過正經訓練的草寇強點兒,但非常有限。
以往沒遇到過什麽強敵,這種有心無力的感覺還不太明顯。昨夜跟左武侯的一場戰鬥中,洺州軍勇將匱乏的缺點可謂盡數暴露無遺。大夥圍著倉促迎戰的桑顯和奮力衝殺,卻遲遲打不開突破口。如果不是在危機關頭雄闊海誤打誤撞砸翻了敵將帥旗,這一仗還不知道要打到什麽時候去。最後洺州軍即便獲勝,恐怕也是兩敗俱傷的結果,沒一年半載根本恢複不了元氣。而眼下朝廷明顯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平定各地叛亂上,大夥今天打敗了桑顯和,明天說不定就派來個李顯和,周顯和,要總是慘勝接著慘勝的話,到最後恐怕不必再來什麽左武侯,右武侯,隨便一隻郡兵也能輕輕鬆鬆將過度消耗的洺州軍掀翻在地。\
因此,無論多麽痛惜張堂柱的戰沒,程名振都不敢將仇恨放在心上。他必須想盡一切可能的手段為自己麾下招攬更多的人才,為了將來的發展,也為了保全更多人的性命。
這個想法對軍帳中某些將領來說,無疑過於長遠了些。特別是平素跟張堂柱交好的幾個,從程名振的話裏話外聽出他有放過被俘壯漢的意思,一個個眼睛瞪得通紅,滿肚子的氣全鼓到了腮幫子上。偏偏那個俘虜還沒什麽眼色,聽聞程名振說不想殺自己,居然不立刻跪倒請降,隻是冷笑了幾聲,搖頭道:“你也不用假慈悲,我敗得不冤,死後鬼魂也不會找你拚命。至於其他想法麽,我勸你還是算了。咱伍天錫怎麽著也是個大隋軍官,跟你們這些反賊做不得一夥!”
“呸,你個不知道好歹的家夥!”沒等程名振繼續勸告,孟大鵬已經拔刀上前,將刀刃按到了伍天錫的脖頸上。“一個小小的隊正,在這裏充什麽大頭蒜?俺家教頭看上你是抬舉你!如果你再不知道好歹的話,爺爺一刀把你頭狗頭給割下來!”
白刃在喉,伍天錫既不反抗,也不求饒。\兩眼一閉,靜等刀刃切下。沒有主帥的命令,孟大鵬雖然恨不得立即將對方大卸八塊,也不得不暫時按耐住火氣。通紅的雙眼四下亂掃,希望有人站出來給程名振說句話,勸他放棄了收降俘虜之心,讓自己痛痛快快給兄弟報仇雪恨。
王二毛跟程名振關係最密切,隱約知道一點他的難處。笑著出列,走到孟大鵬身邊,單手握住他的刀背:“孟兄弟消消氣,咱們洺州軍既然自己沒把自己當流寇,就不能拿流寇那一套老辦法待人。你先退下,讓我問這個蠢貨幾句話!”
在洺州軍當中,王二毛的地位十分尊崇。他的麵子,孟大鵬不能不給。狠狠瞪了伍天錫一眼,不甘心地退開三步。隨時等著王二毛勸降失敗,自己親自上前手刃大仇。
“你這蠢貨,莫非是狗皇帝的女婿麽,居然如此死心塌地的替他賣命?”王二毛拍了下伍天錫的肩膀,笑著調侃。\
“哪個孫子才是狗皇帝的女婿!”說來也怪,別人的話,無論是威脅也好,奉勸也罷,伍天錫都懶得回答,王二毛的調侃他卻難以忍受,忍不住重新睜開眼睛,怒聲反駁。
“既然不是狗皇帝的女婿,你急著為他死幹什麽?莫非他最近給了你很多好處?讓你拿得手軟了,不得不以性命相回報!”王二毛嬉皮笑臉,繼續跟伍天錫臭貧。
他一口一個狗皇帝,伍天錫居然沒聽出來,也順著話茬辯駁道:“你才受了狗皇帝的好處。他那麽吝嗇的一個人,哪舍得給好處給俺這大兵頭!”
“你們不是剛剛在雁門關救了他的命麽,他連點兒表示都沒有?”謝映登在旁邊聽得有趣,平平淡淡地插了一句。
他不說雁門之戰還好,一提起雁門關,伍天錫的火氣登時被勾了起來,瞪著眼睛嚷嚷道:“表示,怎麽沒有?!嘴巴上給了挺多呢。沒解圍之前,說是每人官升兩級,策勳三轉。\解了圍後,立刻翻臉不認人了。我們隊戰死了三十多個,最後連點撫恤都沒給。要不是曲突老將軍據理力爭,恐怕連卷屍骨的草席子狗皇帝都想省下!”
“不是有人剛剛封了侯麽?”謝映登滿臉笑容,舌尖上卻吐著毒汁。
“他奶奶的,那是狗皇帝看著他對眼了,才連封官帶厚賞。我們這些人都是倒黴孩子,挨打的時候逃不過,分糖人的時候卻從來都撈不著?”
“既然狗皇帝如此不公道,你還替他賣什麽命?”王二毛接過話頭,迅速切回正題。“難道你看不出來,這大隋朝已經沒幾天蹦躂頭了?”
“嗯!”伍天錫被問得一愣,歪頭看了王二毛一眼,苦笑著道:“繞了大半天,原來你小子在這裏等著我呢?這麽跟你說吧!投降也得有個投降的理由。要是當兵的都像你希望的那樣,打了敗仗立刻投降。那大夥還打個什麽勁兒?下次遇到敵手,幹脆直接降了,也省得過後麻煩!”
幾句話雖然說得粗聲大氣,卻透著幾分實在。\眾將領們被逗得莞爾,就連恨不得此人立刻就死的孟大鵬,臉上的表情也柔和了幾分。待眾人笑夠了,程名振輕輕點頭,“你說得也不是沒道理。投降的確需要理由。這麽著吧,你自己說,需要什麽條件,你才肯歸降與我?”
“你?”伍天錫涅斜著眼睛瞟了程名振一下,滿臉不服:“靠往人眼裏濺髒水取勝的家夥,我才不會服你。有本事你讓人下來跟我再打一場,堂堂正正地把我給幹趴下了,我就投降。否則,趁早還是別廢話!”
沒等程名振答應迎戰,雄闊海已經被激得無名火起,跳上前,大聲喝斥:“你個充大頭蒜的小子,不用教頭出馬,先讓俺老熊來教訓教訓你!”
在座眾將當中,以謝映登的武藝最為精熟。但他身為客將,輕易不好替主人出頭。而其他人武藝均不如程名振,所以一時也沒人上前跟雄闊海搶風頭。程名振見此,也隻好笑著命令,“來人,給伍壯士鬆綁。讓他跟雄將軍過幾招!”
自有親衛上前割斷綁縛伍天錫的繩索。\此人慢慢活動活動被綁酸了的胳膊,然後又慢慢收拾齊整身上的衣服。向上看了一眼,傲然道:“咱們可說好了,如果我贏了,你必須放我走!”
這話程名振從來沒說過,但無法示弱於人。隻好笑著點點頭,許諾道:“如果你贏了,可以隨時離開!”
“說話算數?”伍天錫四下看了看,敲磚釘角。
“奶奶的,你以為誰是你家狗皇帝呢,說話就當放屁。敢不敢比,不敢就趁早投降!”雄闊海欺身上前,揮拳便打。
伍天錫迅速後退,拉開與對方的距離,“兩軍陣前,比兵刃不比拳腳!”
“隨你!”雄闊海停住身形,滿不在乎地回應。
“刀槍無眼,死傷各安天命。”伍天錫將目光轉向剛才主張殺掉自己的孟大鵬等人,繼續補充條件。
“也隨你,真他娘的囉嗦!”雄闊海立刻答應,搶先一步走出軍帳。
事已至此,已經無法回頭。\眾將領得到程名振的準許,陸續出帳。有親衛替雄闊海找回他的包鋼大門閂,然後抬來兵器架請伍天錫挑選。後者圍著兵器架走了一圈,搖頭道:“我還是用陌刀順手,程將軍可否命人幫我取來。如果不方便的話,給我把長槊好了!”
“去給他取陌刀!”程名振毫不猶豫地點頭。然後拿起自己的長槊,走到二人交手的圈子外。準備萬一發現雄闊海不敵,立刻上前將二人分開。寧可不收降伍天錫,也不能再多損失一員勇將。
謝映登卻比程名振對雄闊海更有信心,趁著伍天錫繼續活動筋骨做準備的當口,將雄闊海叫道身邊,低聲問道:“老熊,你想不想贏他?”
“當然了!”雄闊海眼睛瞪得溜圓,憨憨地答應。
“叫我一聲師父,我就教你一招必殺之計!”謝映登笑了笑,繼續道。
“甭說一聲,十聲都行!”雄闊海非常熱切地回答。他心裏其實也沒有必勝的把握,隻是出於一時義憤,才主動上前請戰。但真的到了關鍵時刻,情緒卻平穩起來,心思也轉得遠遠比平時快。\
謝映登微微一笑,將嘴巴靠近雄闊海耳邊,麵授機宜。此舉兵法他突然心血**,突然間有了什麽奇思妙想。而是因為陌刀陣最早的起源就在不產戰馬的江南,乃專門為對付北方重騎兵所創。而江南謝家乃南朝數一數二的名門,藏書中便有陌刀的具體用法和破解之道。謝映登自小從書堆中打滾,早已經將內容記得滾瓜爛熟。平素一直找不到實戰機會,今天看到伍天錫逞強,所以才動了心思,準備借雄闊海之手驗證一下自己的家學。
“那陌刀威力雖然巨大,招數卻非常有限。總計隻有八式…….”謝映登低聲向雄闊海講解,目光卻一直盯著伍天錫。
伍天錫不相信臨陣磨槍能管什麽用,活動胳膊活動腿,渾然不把謝映登和雄闊海二人的舉動放在眼裏。
片刻之後,幾名親衛將伍天錫的陌刀抬來,丟與他的腳邊。眾將領興奮異常,紛紛退開數步,圍成一個圈子,為比武雙方呐喊助威。\很多士卒本已睡下,聽見外邊的喧鬧,也紛紛爬了起來,躲在遠處探頭探腦的張望。程名振見狀,幹脆命令他們湊近了觀戰,同時命令當值軍官加強警戒,以免大夥樂極生悲。
伍天錫本來長得就很結實,一刀在手,愈發顯得威風凜凜。隻見他先將陌刀抖了抖,擺了幾個架勢。然後側身站穩,衝著雄闊海挑釁道:“來吧,承蒙你等不殺之恩,我先讓你動手!”
“鬼孫子才稀罕!”雄闊海立刻冷笑著回應,嘴巴上不服不忿,手腳卻一點也不慢,輪圓了門閂,一棍子砸了下來。
“好!”伍天錫大喝,一招小鬼問路,側身讓開雄闊海的棍勢。反手一刀回敬了過去。雄闊海的兵器又粗又硬,不怕陌刀鋒利,居然直接向外一磕,硬碰陌刀鋒刃。
這一下如果碰實了,陌刀非卷了刃不可。伍天錫心疼兵器,隻好中途變招。隨著一聲冷笑,雄闊海欺身上前,用棍子隻掃伍天錫的下三路。伍天錫一招吃虧,招招被動,不得不再向後躲,以免被對方將雙腿砸折。\
這兩下攻得快,閃得疾,立刻博得了個滿堂彩。眾將領齊聲叫好,巴掌聲拍得震天般響。有人捧場,雄闊海精神愈發抖擻,居然一棍緊過一棍砸下去,招招逼著伍天錫跟自己硬碰。
那陌刀本為軍中第一利器,強於攻擊而弱於防禦,使用時非常講究袍澤之間的協調互助。幾十名壯漢互相照應著,發起攻擊,足以逆衝千人大陣。但用於單打獨鬥,威力卻要因為缺乏防禦功能而大打折扣。
謝映登教給雄闊海的巧招便是抓住了陌刀不利於防守的弱點。他讓雄闊海一開始動手,立刻不間斷發起強攻。無論對方怎麽變招,隻管掄著棍子窮追猛打,不給對方喘息的機會。也就是雄闊海這種天生的異人能接受這種戰術,換了別人,根本沒有將攻勢長時間堅持下去的膂力。隻見他大聲叫嚷著,一棍子砸空,立刻又一棍子補上。逼得對手連連後退,根本沒有辦法還招。
伍天錫又躲了幾棍子,額頭上立刻見了汗。他從身材上已經料定雄闊海力氣遠超常人,所以盡量避免與對方比拚膂力。卻沒想到雄闊海的氣力如此長久,連續十四、五招打到空處,居然還能繼續緊逼不舍。
“小子,別躲!”說時遲,那時快,雄闊海得勢不饒人,又是一棍子砸到。
再退下去就要被逼出圈子外了,無可奈何之下,伍天錫隻好用陌刀的側麵硬攔雄闊海的大棍。隻聽“當”的一聲脆響,震耳欲聾。二人身影瞬間交錯,又瞬間分開。雄闊海持棍而立,傲然喘起了粗氣。伍天錫卻呆在了原地,滿臉難以置信。大夥再看他手中的陌刀,側麵已經彎出了個圓弧,割莊稼正好,卻再無法當兵器掄了。
“好啊!雄將軍威武!”旁觀者一直手裏捏著把汗,見到雄闊海獲勝,立刻揚眉吐氣,扯著嗓子呐喊。
伍天錫心中還是不服,但換兵器的話卻再也說不出口。臉孔慢慢由黃變紅,又慢慢由紅轉紫。
“如何,要不咱們再比一場?”雄闊海喘勻了氣,立刻得著便宜賣乖。
一問之下,伍天錫愈發難以開口。有心答應,轉念一想,換了陌刀,對方再像剛才那樣一棍子接一棍子沒頭沒腦的亂砸,自己最後手裏剩下的還會是一把卷鐮。碰到這種渾身上下有使不完力氣的怪物,除了自認倒黴外,根本無計可施。
“喂,喂,你還比不比了,雄大哥問你話呢?”孟大鵬最為促狹,再次上前,衝著伍天錫奚落。
“不比了!”伍天錫臉皮再厚,也無法硬撐下去。丟掉手裏的“鐮刀”,大聲回應。四下看了看,他滿肚子委屈無處申訴,隻好咬了咬牙,迅速補充,“我可以投降,但隻跟著這位雄將軍。不跟別人!”
“可以!”程名振立刻答應。目光看向謝映登,刹那之間充滿了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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