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逐鹿 (二 上)

令竇建德勃然大怒的話當然不是出自程名振之口。

自打北征結束之後,他就一直謹小慎微,唯恐多說一句話,走錯一步路。沒辦法,當日大軍的音訊被柴紹阻斷,為了救他回來,杜鵑、王二毛和郝老刀等人把洺州營能動員起來的力量全用上了。已經退役的老兵,各縣維持日常治安衙役、捕快、弓馬手,縣城附近各屯田點能拉出來的青壯,還有一直隱藏在巨鹿澤內的數千精銳,整體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特別是那些隱藏在巨鹿澤中的精銳,平時隻有杜疤瘌、程名振、郝老刀、王二毛等很少人知道這股力量的存在,貿然出現在戰場上,沒法不引起人的注意。雖然程名振在戰後以最快速度將援軍撤回了襄國郡,並且已經想盡各種辦法混淆視聽,可竇建德會相信多少,誰能猜測得到?

即便竇建德真的相信了程名振給出的解釋;相信所有援軍都是臨時拚湊出來的;相信襄國郡內,除了幾千洺州兵外沒有其他隱藏力量。襄國郡強大的動員能力也足以令人震驚。那可是整整兩萬大軍啊!雖然軍械輜重匱乏,士卒也沒經過太多訓練,但其在戰場上起到的作用卻不可忽視。況且眼下竇家軍主力部隊,也僅僅是一小部分人經過了嚴格訓練,其他大多數都為臨時從四下裏征募來的流民,戰鬥力未必比洺州營臨時動員起來的士卒強多少。

站在竇建德的角度,程名振知道自己這回麻煩惹大了。無論換了誰做主公,也不能容忍麾下暗中積蓄實力。可他又不能責怪妻子杜鵑和好朋友王二毛行事莽撞,假使當日不是杜鵑和王二毛等人帶著援軍及時趕到,僅憑著他和石瓚所部的那點兒兵馬,甭說將柴紹逼走,能不能阻止對方渡河都很難預料。而萬一讓三路李家軍形成合圍之勢,不單單是他,連同石瓚、竇建德、王伏寶等人,都必將成為李家軍的階下囚!

想來想去,程名振隻得以不變應萬變。竇建德相信當日的援軍是臨時征募起來這一說法也好,心中有所猜疑也罷,反正自己目前暴露出來實力已經足以令人震撼,在竇家軍實力沒恢複到全盛之前,竇建德不可能立刻跟自己翻臉。

與此同時,他也想方設法安竇建德的心。回到平恩後,立刻派人押解了一批金銀細軟送往竇建德臨時駐紮處,供對方撫恤陣亡將士,穩定隊伍。隨即,又借著秋糧已經完全入庫,頗有盈餘的由頭,向竇家軍輸送了一大筆軍糧,以解對方燃眉之急。

一連串的努力下來,竇建德警惕性果然有所鬆動。先是當著文武官員的麵,總結了北伐之戰的得失。包括竇建德本人在內,從上到下皆有過錯,罰俸半年至一年不等。唯獨程名振、石瓚兩個因為保全了大軍的退路而建功,被加勳一級,分別冊授銀紫光祿大夫和懷化大將軍的名號。賜錦緞十匹,赤金五錠。並且推恩於下,以“勇於任事”為名,破格加封王薔、石重二人為中散大夫和定遠將軍,仍在程名振和石瓚二人麾下做事,但俸祿由竇王府單獨開支。,

隨後,竇建德又親筆修書一封,誇讚程名振為“柱石能臣”,“國之棟梁”,並叮囑他在條件允許時盡可能擴充隊伍,以便來年與主力匯合,一舉收複被瓦崗奪取的失地,雲雲。

收到竇建德的信,程名振一直懸在嗓子眼裏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內。看樣子眼下竇建德正為了聊城被瓦崗軍奪取的事情而惱怒,暫時還沒時間計較洺州營的規模問題。既然如此,洺州營上下也沒必要天天繃得像弓弦一般了,每名將士發了一筆炭薪費用,解散回家各自過年。

年關過後,周邊的局勢漸漸安穩下來。瓦崗軍徐茂公部和劉黑闥部聯手攻克聊城之後,由於戰線拉得太長,補給困難,暫時停止了繼續北上。有劉武周在側翼虎視眈眈,幽州軍和博陵軍也不敢將戰線推得離老巢太遠,趁著大勝之勢瓜分掉河間郡後,就把攻勢停了下來。

得到了喘息之機,竇建德立刻命令麾下五品以上文武官員向清河城集結,共同商議立國和定都事宜。無論什麽理由,二月六日之前必須趕到,否則,必將嚴懲不貸。

程明振身為一郡太守,自然在必須與會之列。王二毛新被授予了中散大夫的虛銜,也不得不前去參加。為了防止出現意外變故,杜娟命令伍天錫挑選兩百精銳騎兵隨行護駕。此外,各級將士也都結束了休養,趕到洺水城隨時待命。

見到妻子如臨大敵般模樣,程名振感到很是別扭,搖了搖頭,笑著開解道:“如今老竇剛吃了一場敗仗,軍心正不穩定的時候,瘋了才會再主動挑起內訌。有那功夫,你還不如帶大夥督促著百姓多開墾些荒地呢。萬一今年再有大戰,庫裏存的那點兒糧食肯定不夠消耗。”

“很難講!”搶在杜鵑發話之前,老杜疤瘌搖頭晃腦地說道:“綠林道上那些貓膩我跟鵑子比你熟!去年要是大獲全勝,關於你隱藏實力的事情老竇未必放在心上。可偏偏是打敗了,在外邊受了一肚子窩囊氣,不衝家裏邊發還能發到哪去?”

“您不是一直看好老竇麽?”程名振很是驚詫,笑著反駁。

杜疤瘌向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補充,“正是因為我看好他,你才更要給我小心點兒。不心黑手狠當不了瓢把子。鵑子嫁給你好幾年了,至今肚子裏邊連動靜都沒有。萬一你小子有個三長兩短,讓我們父女倆下半輩子指望誰去!”

“阿爺!”這回,沒等程名振說話,杜鵑搶著打斷了。“您老就不會說點兒正經的,一天到晚把喪氣話掛在嘴邊上!”

“什麽是正經,活著、傳宗接代,是最為正經。其他,什麽都是扯淡。”杜疤瘌一擺手,大大咧咧地說道。“官做得越大,風險也越大。還不如找個地方踏踏實實過日子呢!你這回去了,老竇如果不逼你,就照舊給他個笑臉。如果他再計較你私藏兵馬的事兒,你就幹脆跟他辭官了事,把地盤兒和隊伍交給他,咱們爺們不伺候了!”

“行,我聽您老的!”程名振知道再糾纏下去,杜疤瘌肯定越說越沒譜。笑著敷衍了幾句,然後帶領隊伍走上大路。

“你----”杜鵑追上幾步,猛然意識到周圍無數雙眼睛在看著,帶住坐騎,馬上輕輕擺手,“你小心些,一定好好回來!”

“知道了!”程名振回過頭,給了妻子一個放心的笑臉。“當年老竇單人獨騎敢來平恩,我若是帶著這麽多弟兄還不敢奉召,豈不是讓人更覺得心裏有鬼麽?你放心,商議完了大事,我立刻快馬加鞭趕回來!”

一行人沿官道策馬疾馳,很快將送行的隊伍拋在視線之外。轉眼間抵達漳水河畔,跳下坐騎,人和馬由渡船運往對岸。看著剛剛解凍的一江春水,王二毛歎了口氣,幽然道:“想當年,咱們兩個被逼進入巨鹿澤,也差不多是這時候吧?日子過得真快,一轉眼,這附近方元幾百裏都歸咱們哥倆說得算了!”

“比這稍早點兒。你和張大當家把我從館陶縣救出來的時候正值冬末。現在已經是春天了。不過日子過得飛快倒是真的,想起來,一切都跟昨天一樣!”程名振不清楚王二毛因為什麽而歎息,順著對方的意思補充道。

“是啊,日子不經混呐!”王二毛在船上伸了個懶腰,繼續說道,“小九哥,當年你被迫跟了張大當家的時候,想到過今天麽?”

“能想到才怪。當年如果不是不進入巨鹿澤,我就沒有活路,鬼才願意當他的九寨主!”程名振想了想,笑著搖頭。經曆了這麽多事,過去自己很多心願現在已經全忘記了。隻是偶爾回頭,望著記憶中那個傻乎乎的笨小子,依舊覺得十分溫馨。

無論當初的恨也罷,愛也罷,經曆了時間的衝刷後,能留下來的,也隻是溫馨吧。誰說那些艱苦的日子就不是日子呢?每個人特有的一份寶藏而已,無需跟別人比較,自己長大後都可以回過頭去,慢慢品味。

“我記得,當初咱們兩個那麽拚命,就是為了兩個字,活著!”王二毛的眼神漸漸深邃起來,眯縫在一起說道。

“是啊!”早已習慣了自己這位兄弟每有驚人之語,程名振點頭回應。

“現在呢,小九哥,你想過當一方諸侯,問鼎逐鹿麽?”王二毛迅速張開眼睛,看著程名振的雙眼問道。

“想啊,可我得有那實力!”聽著耳畔呼嘯的河風,程名振笑著回應。“以咱們現在的本錢,野心越大,死得越快!你今天怎麽了,老咋咋呼呼的!”

“那我就放心了!”王二毛笑著搖頭。“我隻是怕你人大心大,忘了咱們當年為什麽造反而已。”

回過頭,他看向對岸一片片斷壁殘垣,歎了口氣,喃喃說道:“其實,如果咱們隻求個活路,跟誰幹不是幹呢?你說是不?”

“你說什麽?”河麵上風太大,程名振沒聽太清楚,扯開了嗓子追問。

王二毛回過頭,淡淡一笑。不再重複已經說過的話,倒背著手走下船艙,抄起一壺小酒,自斟自飲,慢慢品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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