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醉臥沙場（9）
赤條條的陳子忠從盥洗室踢踢踏踏走到客廳，身後留下一串搖擺的水跡。
擺弄電台的丁儒剛把火氣壓了再壓，忍了又忍，還是按捺不住，抓起桌子上的雪茄盒子狠狠砸過去：“陳大膽，你有譜有沒譜！現在是你耍酒瘋，說瘋話的時候？你他娘的就是進京的闖王！”
“闖王來了不納糧，闖王來了喝大酒嘍！”陳子忠扭過身，把滴落黑泥湯水的腚拍得啪啪亂響，抱燒柴火似的抱走七八瓶洋酒。
從不言醉的陳子忠似乎真的醉了，時而高歌，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唱四野軍歌，時而嚎啕大哭，念叨徐凱，念叨丁儒剛聽過，沒聽過的名字，這些犧牲的戰友的名字在戰史資料中多半會加上諸如戰鬥英雄，英烈之類的稱號。
陳子忠吟詩，丁儒剛笑得牙疼，陳子忠唱歌他也覺得暢快，聽見哭聲他跟著眼眶發紅。兩個多小時以後盥洗室沒了聲響，他不放心，奔盥洗室就去了，嘴裏嚷著陳大膽，你狗日的讓洗澡水淹死啦？
陳子忠咧嘴皺眉地躺在浴缸裏，鼻翼旁淚痕儼然，幾個洋酒瓶子在他身邊浮浮沉沉。丁儒剛還想罵，可罵不出口，眼淚突地冒了出來，他甩一把淚花，手伸進浴缸試水溫，已然涼了。
“老陳，好啊，說的好，醉臥沙場君莫笑。”丁儒剛打開水管，任由溫暖的水流衝刷陳子忠的身體，任由滔滔的水在盥洗室肆虐橫流。
丁儒剛想好了，天塌下來他頂著，他要給陳大膽站崗。
天擦黑時陳子忠醒了，臉上掛不住，捏著肚皮找丁儒剛套話：“老丁，你看咱白不白？”
“大部隊說話功夫就進城，趕緊穿好衣服，讓戰士看見了成什麽樣子。”丁儒剛這次由著陳子忠胡鬧，嘴裏卻不鬆勁。
一會的功夫，陳子忠拎著軍裝又回來了。
“我說你怎麽還光著，是不是讓侯瘋子傳染了，人家光膀子拚刺刀，可沒光腚。”
陳子忠把硬邦邦的褲頭丟到電台上：“襠都磨爛了，我得換一個。”
軍裝好找，美式的，帶韓軍軍銜的，**可是稀罕物。
陳大膽曆來不達目的不罷休，他在衣廚裏左翻右翻總算找到條稱心的褲頭，穿著跟丁儒剛顯擺：“老丁，你看咱褲頭咋樣？好是好，就是有點勒得慌，他娘的，住著宅子的也不是好鳥，藏了老多花褲頭。”
丁儒剛笑得肺疼：“那是泳褲，遊泳穿的，趕緊脫下來。”
陳子忠不信，以為丁儒剛誑他：“扯淡，遊泳還穿衣服？就它啦，摸著怪滑溜的。”
丁儒剛拗不過，告訴他，電話線扯好了，團長打來電話，罵你陳大膽牛上天了，喝洋酒洗洋澡，是不是還想找個洋妞給你搓背。看在你破了美國鬼子的鐵三角，老子給你記下一馬鞭。
陳子忠哈哈一笑，從酒廚裏撿了兩瓶洋酒：“老丁，這個給團長留著，他的鞭子抽兩種人，一種是打敗仗的人，另外一種就是不會喝酒的，他手底下的營長連長最少都有一斤的量。”
門外的警衛員喊了聲‘敬禮’，門砰地被踢開，滿頭滿臉汗泥，前胸後背的濕出一輪圓月的增援部隊副師長進門就指著陳子忠的鼻子開罵。
“奶奶地，老子趕了一天，被美國鬼子炸沒了半個營，你小子倒好，洗得油光鋥亮，跟小白臉似的，還套上了人家的花褲衩子。”
增援部隊的副師長帶著兩名警衛員、一部電台、一名報務員比部隊提前半個小時進城，原本想著如果火線吃緊他也抱著機槍和美國鬼子拚一回，沒想到汶城風平浪靜，遊擊隊連個掛彩的都沒有。更可氣的是陳子忠霸占了汶城最好的宅子，耍的不亦樂乎。
“這不是劉大喇叭嗎？一天就知道瞎咋呼，好酒都給你留著呐！”陳子忠把擺在桌上的兩瓶酒朝他懷裏塞，劉副師長黑著臉不接，他幹脆塞給他的警衛員。
丁儒剛鼓著眼睛瞪他，心想陳大膽也是個見人下菜碟的貨，說好洋酒留給團長，掉頭就送副師長了。
劉副師長是遼寧省西豐縣人，四野響當當的一員悍將，陳子忠有過火線偷偷喝酒的經曆，他每次上陣必帶一水壺陳醋，脾氣越喝越衝，仗越打越漂亮。他天生大嗓門，綽號劉大喇叭。中學畢業後考入沈陽小東關講武堂的炮兵班學習，‘九．一八’事變後經人介紹加入了抗聯，參軍時連長看中了他一副鐵打的身板，讓他做了機槍手。陳子忠加入抗聯時他是機槍連連長，一起打過鬼子炮樓，在地窖裏爭酒差點打起來，陳子忠當班長他已經是營長，陳子忠當排長時他經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介紹到延安，從抗大畢業後任團長，在遼沈大決戰時親自帶一個營，直插敵人心髒，端掉了國民黨兵團司令部。兩人都是衝脾氣，卻談不攏，兩句話就罵娘，話多了就要動手，但又佩服對方是條漢子，每次丟下幾句狠話算了。
劉副師長鼻子一歪：“少來這套，我還了解你陳大膽，怕給你打小報告是吧？咱不是那人。”
“那是，劉大喇叭坐得端行得正。”陳子忠見他火氣沒消，硬拽著往盥洗室走：“來，來，大喇叭，你也洗洗，皇帝老子都沒享受過。”
“讓我用你的洗腳水？”劉副師長唾口吐沫，走兩步頓下腳步，對警衛員說：“幫我記著，打完仗，營以上幹部都滾過來洗澡，他陳大膽洗得，咱也洗得。”
“是！”
劉副師長說話就要走，陳子忠說大喇叭，你咋跟火燒屁股似的，急個啥，你把這宅子征用了，做你的指揮部吧。劉副師長頭也不回，噔噔噔走了，陳子忠忙帶著丁儒剛也撤了，丁儒剛故意寒磣他，說別走啊，櫥子還有花褲頭，你再挑挑。
客廳的收音機傳出美國之音播音員描述韓軍戰況的報道：“駐守汶城的國軍給予共軍重大殺傷後安全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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