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直掛雲帆濟滄海(八)

十月十五日,黃昏。吳城附近湖麵。

“旅座,快到吳城碼頭了。”說話的這位看上去隻有二十二三歲的上尉,本長得還算清秀,可右臉上的那一道後天加上去的很深的劃痕,卻讓此人平添了幾分猙獰,也有了些軍人氣質。

“通知部隊,做好強行登岸的一切準備。”被部下稱為旅座的這位五大三粗,外表上十足是個糾糾武夫的上校軍官,正是程家驥縻麾下最受信用的大將文頌遠。其實新一百師入川整編之來,已奉命撤消了旅級建製。認真說來,文頌遠他現下的正式職務是步兵指揮官,部下不應當再叫他旅座才是。可文頌遠手下那些獨立一百旅的老部下們,還是更願意以舊日的稱呼相稱。而文頌遠自己也覺著步兵指揮官這個職銜聽上去,很有點不倫不類,還不如旅座順口,就這麽這,這個過時了的尊稱,就這樣一直保留了下來。

文頌遠對那個臉上有傷痕的上尉說道:“德昭,聽老錢說前些在你去吳城溜過一趟。”

“報告旅座,一個月前,我是奉參座的命令帶人到吳城去偵察過。”孔繼如,字德昭,山東曲阜人,較起真來許是和孔聖人還沾點親。濟南淪陷後,本為一介書生的他跑到徐州來投軍報國,說來倒是正兒八經的文頌遠的老部下,早在台兒莊大戰時,此人已在二百團的大鍋裏攪馬勺了。他臉上那道嚇人的傷疤還是在皖東北會戰時留下的。目下孔繼如的身份卻是新一百師副官處的一名副官。與平級的其它部隊相比,新一百師的這個副官處龐大得有些不合情理,光是大大小小的副官就有六七十人之多。要知道,做為新一百師的頂頭上級機關的新十八軍軍部的副官的數量也隻有三四十人而已。表麵上,這些大都都是程家驥念舊方才養起來的閑人,可新一百師內部的有點份量的人物都明了,這些副官其實是分屬兩個部門。這些人中的一部分是以管適之為首的幹些雜活的真正意義上的副官。而另大多數人“副官”的使命就跟副官處的本職工作風馬牛不相及了。這位孔副官正是後者中的一員。

“德昭,你給我說說這吳城碼頭的地形如何。”文頌遠和他的部隊是被程家驥十萬火急的從火線上,直接拉下來的。事出倉促,莫說是普通官兵了,就連文頌遠這個前軍主將,對於自己將要進攻的地方,雖不至於二眼一抹黑,可也是知之甚少,光知道吳城碼頭上在開戰前有一個大隊日軍布防。

“旅座,吳城碼頭的兩麵都是懸崖峭壁,易守難攻,加之日軍為了確保其後勤運輸線路的暢通,在碼頭正麵修了不少雕堡。這塊骨頭決不是那麽好啃的。話說回來,隻要軍座他們打得夠凶,逼得日本人把碼頭上的兵力抽走一部分,這一仗還是會好打得多的。”不愧聖人子孫,語言技巧比之那些大頭兵裏殺上來的行伍出身的軍官,不知要強上多少。孔繼如這番話說得婉轉,其實意思隻有一個,那就是能不能打下碼頭,還要看軍部方麵配合有不有力。否則,單憑文頌遠此次帶的這一個團兵力,形勢是不大樂觀的。

文頌遠聽完孔繼如所介紹的情況,繞是他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心裏也是一沉。對於二百團的戰鬥力,沒人比他的這個老團長更知根知底的了。這個團從來就是程家驥係統中的骨幹部隊,攻擊力之犀利,莫說是在整個新一百師的序列裏再挑不出一支團級步兵部隊來,就是在新十八軍全軍中的十幾個團裏,也是數一數二的。要是部隊齊裝滿員,任鬼子的工事再堅固,他毫不懷疑這支自己手把手帶出來的老部隊能打下碼頭。說到大天去,不就一個大隊的鬼子嗎!有什麽了不起的!咱的二百團見陣仗多了去了。

可這會兒二百團是什麽光景?二百團在前一階段的騷擾作戰中一直充當主力,傷亡已不小,再加之昨天以來在都昌也打了幾仗,目前全團加上輕傷員僅有近一千八百人,還不到滿員狀態時的百分七十。最關鍵的是,沒有能摧毀日軍的雕堡的重武器,象樣點的火炮都留在永修了。無重武器攻堅,本已有些勉強,對手要真是整整一個大隊一千名鬼子,這仗會打成什麽樣,能不能拿下碼頭?說真的,素稱悍將的文頌遠心裏也無多大掌握。

“旅座,先頭部隊已接近目標,漢團長發旗語來請示,是否照原計劃發起攻擊。”

“命令漢東升,讓他親自帶部隊上去!”心裏打鼓歸心裏打鼓,以文頌遠的性子,就是再硬的牆他也是碰一碰的,更何況來的時候,程老大交待得很清楚,這一仗隻許勝不許敗。所以,真到兩軍對陣的時候,文頌遠還是一點都不含糊的。

與此同時,吳城城外,新十八軍軍部。

“軍座,北關拿下了。”

“軍座,南關讓日軍又奪回去了。”

這會兒,整個軍部繁忙極了,進進出出的參謀們不斷和把前方的軍情送報到親自坐鎮作戰室的黃中將麵前。

“軍座,碼頭那邊還沒有打響,是不是出了什麽問題!”風塵仆仆的邱上校從前線一回來,就衝黃中將問道。

黃中將沒有答他這個茬,而是又下起了命令:“邱副參謀長,你擬一個命令,把所有預備隊就近投入戰鬥,給碼頭方麵再減輕些壓力”。看來,對吳城碼頭上的,有堅固工事可憑的那一個大隊的日軍守兵,黃中將也是忌憚得很。

“軍座,碼頭那邊打響了!”邱上校剛把命令擬了一半,一陣密集的槍炮聲就從吳城東麵的碼頭方向傳了過來。

吳城城內,日軍第一零一師團師團部。

“碼頭方向的守軍是永田大隊吧!”當自己的背後槍炮聲大作時,日軍守吳城的最高指揮官第一零一師團師團長齋藤彌平太中將,表現得很鎮定。這種從容不是偽裝,而是來自於他對於碼頭上已方既設陣地的堅固程度和自己的部隊和戰鬥力的信心。

“師團長閣下,按照您兩個小時前命令,碼頭上的防務已由七十聯隊的宮都大隊接管了,永田大隊現在正負責防守西城。”師團長參謀長的回答在幾秒內把齋藤中將直接打下了地獄。

“從前線抽出兵力來,馬上回防碼頭。”忙昏了頭的齋藤中將這才想起,自己在兩個小時前迫於中國軍隊強大攻勢的壓力,已把碼頭上的部隊換了防了。

這也難怪中將會大驚失色,竟要把前方正在激戰的部隊撤下來去守碼頭。這個第七十聯隊可不得了,那是第四師團的老底子。第四師團就更不一般了。在日軍中,以大阪一帶為主要征兵的幾支部隊的戰鬥力是出了名的差,而第四師團就是這些大阪部隊的老祖宗。這個代號“澱”的老牌師團,曾因在日俄戰爭中屢戰屢敗,獲得“敗不怕的第四師團”之“勇名”。如果說一零六師團隻是沾了些大阪人的市劊氣,那第四師團自打成立到現在五十年來沒一天不是在濃厚“商販氣息”裏泡著的。僅從一個方麵就能充分說明第四師是“超強”戰鬥力。每到作戰前,隻要一下達動員令,第四師團內的急病患者激增,放眼望去,滿營都是因為五花八門原因要求留守的官兵。正是因為第四師團擁有“愛好和平”的“高尚品質”。對於第四師團“友情支援”過來的這個隻有七百人(在開撥前“病號”減員達到總兵力的兩成以上。)的大隊,齋藤中將一向是待之如上賓,總是安排他們做機動部隊或是總預備隊的,從來沒打算過讓他們上戰場。現在突然聽說是他們在“保衛”正受到中國軍隊攻擊的吳城碼頭,齋藤中將又怎麽能不驚惶失措。

二百團在打了無數的硬仗苦仗之後,今天總算是能撿到個軟柿子吃了。

第四師團“善敗”之名果然名不虛傳說。二百團和宮都大隊一交上火,對日作戰經驗豐富的漢東升立時就覺察出,正與自己作戰的這支日軍的“味道”有點怪。

憑心而論,日本人在修築工事方麵還是有一套。碼頭上這一片雕堡群的施工質量和選位都不錯。而日方守軍的火力發揮和射擊的精確度也可稱上乘。唯一漢東升不解的是,這一股日軍似乎從骨子裏便缺乏一種軍人所應有的狠勁,更不談不上具備其它日軍的那種為“天皇獻身”的瘋狂勁了。當二百團的官兵衝到日軍地堡近前時,隻要沒有封死其退路,這支日軍便會很識趣的順著地堡後麵早已挖好的交通壕撤到下一個雕堡裏去。這種情形在以前對上日軍時從來沒有發生過,正往日小鬼子在這個時候,那怕是隻剩幾個也是要端著刺刀出來反衝鋒的。

漢東升有點大驚小怪了,要是他知道第四師團內部有不成文的三不要原則時,他對鬼子有這種表現就一點也不會感到驚訝了。

“能不付出的犧牲盡量不要付出”,“不合理的戰鬥不要參加”,“窮途的敵軍不要追”單憑這三不要原則。日軍第四師團就有資格被譽日軍中最“可愛”的部隊。事實上凡是和第四師團做過戰的中國軍隊,沒有不“喜歡”這支日本軍隊。發現自己的對手是這支大阪子弟後,常常會出現幾支中國軍隊爭先恐後的發起逆襲的場麵。

漢東升是個粗人,不懂得溫良恭儉讓那套“美德”,明明人家日本人是在“讓”著他,他卻隻顧指揮部隊一個波次、接一個波次的向前猛攻,他也不想想要是真把人家“惹火”了,怎麽得了。幸好日軍宮都大隊很“大度”,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回頭要咬二百團一口,隻管千篇一律的重複射擊、撤退、再射擊、再撤退這一套固定程序。如此一來,在雙方的默契的相互配合下,不過三十分鍾,碼頭附近這片陣地便換了主人。雙方是皆大歡喜。中國軍隊固然是拿下了碼頭周圍的陣地,為大部隊上岸提供一個立足點。而宮都大隊在以自身少量的傷亡,取得了殺傷“幾百名”(實際二百團傷亡不到八十人。)中國軍隊的士兵“輝煌”戰績後,也就很自覺的,退出了這場他們認為“不合理”的戰鬥。

“旅座,我老覺著不大對頭,鬼子別是要誘我軍上岸。再一舉殲之吧!”第四師團的這種在亞洲難得一見的,極為重視自身的人身安全的歐美軍隊的派頭。反而把漢東升這員猛將給搞糊塗了。

“不管小鬼子發了什麽神經,你的任務就是一個,把碼頭給我看牢了,丟了碼頭,提頭來見!”文頌遠雖也覺著鬼子今天象是變了一支軍隊。不過,拿下了碼頭總是一件好事,隻要都昌的部隊都撤過來了,諒小日本在幾萬大軍的四麵包圍下,也玩不出什麽花樣來。

日軍的反擊,很快就來了。這回漢東升總算是找回了些和日軍作戰的感覺。齋藤中將從前線抽下來的都是老兵,戰鬥力不但與二百團適才的對手不可同日而語,就是和普通的日軍相比,都要強上一些。這股日兵精兵一上來,打順了手的二百團還真有些不適應,連丟了兩個外圍地堡。還好,畢竟日軍就是再橫,在兵力上隻有七八百人,想要把在兵力比他們多得多的中國軍隊在短時間趕下湖去,還沒這個力量。一個小時後,當第二批乘著夜色而來新一百師的部隊上岸後,已是精疲力精的吳城守軍,立即明智的停止了這場很消耗有生力量的攻堅戰。

到晚上十時這至,新一百師的四個團又三個營的部隊借夜色的掩護,仗著機帆船的快速性能,全部從都昌撤到了吳城。當然個別斷後的連隊的損失慘重,甚至是全軍覆滅還是免不了的。但對於這一場有相當規模的敵前撤退行動來說,才付這點代價,已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至此,吳城日軍已徹底陷入中國軍隊的四麵合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