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近鄉情怯(一)

十月十八日,吳城

搜索,徹底地搜索。兩三萬意氣昂揚新十八軍的官兵把吳城每一個角落翻了個裏外朝天,他們用火力從小巷深處把殘存的日軍趕出來一一點名。對付躲在地下室裏的日軍更省事了,往裏麵扔幾顆手榴彈就什麽都解決了。人數較多的小股日軍若是掙紮得太凶,中國軍隊則會毫不猶豫地調來重武器,幾發炮彈砸下去,就能把頑抗的鬼子炸得血肉橫飛。

在這零星的槍聲中,時不時也會有“玉碎意誌”不堅的日軍士兵被被俘虜,這些昔日裏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侵略者們,一個個垂頭喪氣、灰頭土臉的,在身後端著明晃晃的刺刀的中國士兵的押解下,乖乖地向幾個指定地點集結。

永順車馬行,新一百師戰俘收容處。

上百個身穿黃色軍大衣的小鬼子俘虜亂糟糟蹲在了院子裏,因被俘而意氣消沉的他們,都自覺的把頭放得很低。從院子門口看進去,這些日軍戰俘活象是一個個毫無生氣的超大號窩窩頭。隻有仔細觀察,方能從他們的眉眼間,看出這些鬼子中絕大部分人,此刻正處於惴惴不安的極度惶恐當中。

“已集中到這裏的戰俘具體人數?其中有多少傷員,有沒有軍官,老兵和新來的補充兵的比例是多少?”問這句話的是一個戴著白手套的,長得挺秀氣,派頭很足的中國軍隊的少校軍官。他說話腔調很怪,每個字就帶著點大喘氣的意思。

“共一百三十七人,輕傷四十一人,沒有重傷員,其中軍官九人,入伍不到三個月的補充兵約有七十人左右。”答話這位上尉軍官的漢話比他的長官還要糟,短短幾十個字,他竟然結結巴巴地說了三四分鍾才勉強說完。

“很好,補充兵我全要帶走。剩下那些很難“轉化”的老兵,按老規矩辦。”北條也就是那個戴著白手套的少校,對從前和現在,都是他的部下的,這個充任戰俘臨時管理所所長的上尉下達了命令。

一個小時後,從新一百師師部傳出了日軍戰俘集體暴動,被全部擊斃的消息。

有些事情,是想保密都是保密不了的。更何況,程家驥從來不認為自己有一手遮天的能耐。不用多久,整個新十八軍的高級軍官們,便對這件“不幸”的“意外”的內情心知肚明了。

十月十八日,晚八時,新十八軍軍部。

“浩然,你這是第幾回這樣幹了。上上次是戰俘營著火,上次是鬼子炮擊,這次是日俘暴動,下次是什麽?”身為一軍之長和程家驥的知已的黃中將,對於新一百師所抓的戰俘老是出狀況的原因,自是了然於胸。其它部隊也多少有這種行為,隻不過沒做的象新一百師這麽絕罷了。可在黃中將看來程家驥幹這種事,也太有持無恐些。其實黃中將全是好心,他隻是想提醒一下程家驥注意一下影響,否則要被那些“國際友人”們抓到把柄,那麻煩可就大了。。

“培民兄,這種小戰鬥,不會有人太在意的。今後打引人注目的大仗時,我收殮些就是了。”程家驥從沒想要瞞黃中將,瞞也瞞不住,新一百師對日俘處理手法,在整個新十八軍內部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了。當然,就是真打大仗了,程家驥也沒想給那些在中國的土地上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鬼子們,在被俘後能享受中國人以德抱怨的寬大胸懷的機會。大不了,到時吃點虧,不搞區別對待了,讓部隊不抓俘虜就是了。

黃中將看程家驥那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就知道自己適才說的這番金玉良言,根本就會起任何效果。兩人相處一年多了,對程家驥所堅持的那種對等報複的觀念,黃中將還是略知一二的。雖說黃中將等受傳統儒家理念影響較深的將領們,從理智出發,大都認為程家驥如此行事,實是在以暴易暴,為仁義王師所不取。但在感情上,但凡有良知有血性的中國人,麵對日軍在蒼茫神洲犯下的累累罪惡,誰不義憤填膺、誰又不是恨得咬牙切齒。現在既有人出手,自已個又不用擔任何責任,那會不樂觀其成。故而,對程家驥在這方麵屢屢犯下“過失”,從上到下,都是睜一眼閉一眼。也就有黃中將這樣的厚道人,才會提醒程家驥注意一二。

“這是軍委會來的電報,你先看一下。”黃中將這麽急著把常駐新一百師師部的程家驥找來,自是不會是為了幾個小鬼子的狗命,他今天可是有要緊的軍務要和程家驥通報。

“命令我們軍至廣西境內整補,那不是調歸桂林行營了嗎?”程家驥可是知道,目下的廣西絕對不是什麽休養生息的好地方,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昆侖關大捷,就是那場不久後將要爆發的桂南會戰的一部分。

“我估摸著這是小鬼子在咱們的秋季攻勢中,吃了大虧,想要在南邊把場子找回來。辭公來電說,近日日軍調動頻繁,大有從欽州灣上岸犯我桂南之勢。參謀總部判斷日軍的作戰目標是想截斷中越交通線。有一點辭公讓你我放心,此去廣西,我們新十八軍是充任預備隊的,應當不會一到就拉上戰場,總會有一個緩衝期的。至於劃到第桂林行營去的問題嗎,辭公在電話裏說了,那隻是暫時的,遲早咱們這個軍還是要調回軍委會直接掌握的戰略預備隊的。”

黃中將這一席話,證實了程家驥的猜測。其實中越、中緬這兩條生命線的重要性,程家驥在重慶是當麵向最高當局強調過的。有了程家驥“預言”,再結合日軍的動態,在調兵遣將上軍委會這回又能走到日本人前麵,這也是程家驥意料當中的事情。至於黃中將先頭所說的,鬼子在秋季攻勢中吃了虧,確不是虛言。在這場程家驥有份參與搗鼓出的,由曆史上冬季大反攻,改頭換麵派生而來中國軍隊的秋季大攻勢中,中國軍隊在幾個作戰方向上,發起的此起彼伏的中等規模的攻勢,的確是給予了日軍相當大的打擊。從九月中旬至今的短短一個內,五支突擊集群不但斃、傷、俘了近三萬(其中日軍占八成以上。)日偽軍,且還收複了包括吳城在內的三座縣城,更重要的是此戰重創了日軍的士氣,使許多的日軍官兵,對於能否占領奴役中國,愈發的沒了信心。連帶著,就連日本政府也對戰爭的前景悲觀了許多。在國際上,這場曆時一月目前尚餘波未平的中國軍隊主動發起的反攻浪潮,也為久已積弱的中國在洋人們麵前加分不少。總的來說,這場聲勢浩大的秋季攻勢在方方麵麵上,都達成了程家驥當初建議軍委會更改原定的反攻計劃時的初衷。

程家驥想著想著不禁想起那場即將發生的昆侖關血戰,或許自己也會有機會在昆侖關前,再碰碰在臨沂打過交道的,號稱“鋼軍”的日軍第五師團吧!要是田家富這個第五師團的前中隊長,帶著他手下的“歸義”軍,對第五師團發起攻擊,不知道安藤利吉中將的臉上會是什麽表情。

“浩然,你回去整頓一下部隊,兩天後開拔。”

被黃中將這句話,從美妙的暇想中拉出來的程家驥趕忙答道:“是”

兩天的整頓時間很快就過去了。當新十八軍的三個師離開吳城南下作戰,這次出川時,有四萬多人的新十八軍的兵力,已銳減到了不足三萬二千人。而程家驥的新一百師的行軍隊列,也比戰前短了許多。就是現在有一萬人裏,還有很多是隨軍南下的輕傷員。幸好,恰在這時,從戰區傳來了真田被擊斃、藤齋被俘的好消息,方才把程家驥心中的愁悵衝談了些許。

新十八軍的部隊先是由贛入湘,再從湘南,長驅入桂。一路上所經之地,都未被日軍染指,行軍很是方便。湘桂之間又有鐵路可通,大軍調動多甚是快捷。從吳城出發時算起,不過半個月,新十八軍便抵達了素有“楚粵咽喉”之稱的古嚴關關下,並奉命在這一帶駐紮了下來。

黃中將儒生脾氣一上來,把程家驥等軍部官佐都拉到了,嚴關這座築於獅子山與鳳凰山之間的古名關上。

“浩然,這座雄關,我在民國十八年倒桂、二十五年兩廣事變期間遙遙相望過兩次,卻是一直無緣上來一遊。今日總算是了了宿願。剛才所見那位南宋提刑官方信孺的書法名不虛傳,確是古樸圓潤另具一格啊!”剛欣賞完嚴關西山崖上宋明以來文人墨客的摩崖石刻的黃中將,現在的興致可好得很。

邱副謀長見程家驥對黃中將說的話竟是充耳不聞,忙知情識趣的小聲提醒程家驥道“副座!副座!”

可惜,這會兒,程家驥的心思早已飛到天邊去了,那裏能聽得見邱上校在說什麽。

“浩然,莫不是想靈川狗肉了。”到頭來還是黃中將給程家驥給他自己解了圍。他這個由頭,倒不是亂找的,跟程家驥相處的久了些的人,都知道這個福建人,在口味上卻是偏好酸辣,尤其喜歡吃狗肉,正好對了桂北人胃口。

“軍座說得好!靈川狗肉是一定嚐的,我中午請客,”程家驥這時方回過神,見這個場麵有些不對頭,忙順著黃中將意思說了下去。

其實程家驥心裏那是在想什麽狗肉啊,使他頻頻向南眺,心中依依的,讓他魂牽夢縈的,是從靈川再住南幾十裏路的桂林城,那座他最想去,也最不願去的城市。

現下的桂林城,正處於有史以來最輝煌的時期,是大後方當之無愧的政治、文化、經濟重鎮。武漢失守後,大量文化名人移居桂林,他們的加入極大加速了,桂林在文化方麵的繁榮。桂林抗戰文化運動氣氛之活躍、規模之龐大,在當時與延安抗戰文化運動、重慶抗戰文化運動鼎足而立。這一切使得這座本就山靈水秀、洞奇石美有著二千年曆史的名城,顯得是那麽的青春煥發,朝氣蓬勃。

而這些都不是程家驥對這座城市情有獨鍾的原因。在得知新十八軍將在桂林附近的興安境內,整補一段時間後,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懷,便湧了程家驥的心頭。程家驥是福建南安人不假,但主宰了程家驥的靈魂的楚原,卻是地地道道的喝著漓江水長大的桂林人。

許是近鄉情怯的緣故吧!部隊在興安休整的頭一個禮拜,程家驥硬是沒有回過一次那常在夢中見的故鄉,要知道新一百師所駐紮的地方,離楚原生長的地方隻有一百多裏地,驅車前住的話,不過兩個小時就能到。可程家驥不去找桂林,桂林卻來找他了。十一月中旬,桂林行營在桂林召開的戰區軍以上高級軍官會議,還是使得程家驥懷著忐忑而複雜的心情,與一直嚷著要到桂林遊玩的於三姑一道踏上了那片楚原的“故土”。

“來碗米粉!”一進北門城,坐在汽車上程家驥就立刻被從一個熱氣騰騰的擔子米粉攤上飄來的,那一陣陣隱藏在他的記憶最深處的清香給勾去了魂。

嚼著因久違而更感親切的金黃酥脆的鍋燒,品味著桂林米粉那細嫩軟滑爽口的風味,聞著由花椒、沙薑、萬裏香、八角、桂皮、草果等十幾味香料熬製出來的鹵水那獨特的而悠長的香味,程家驥覺著自己仿佛已回到二十一世紀的故鄉,似乎自己這是在父母家的樓下的小店裏吃早點了。

那一刻,程家驥的眼睛裏湧出了一顆接一顆的晶瑩淚珠,他自己不覺得,倒把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於三姑給嚇了一跳。

“浩然,你怎麽了!”於三姑驚惶的問道。她認識程家驥以來,無論是點兵沙場戰敵頑,還是周旋於各色人等當中,從沒見程家驥如此失態過。

“三姑!你就甭回興安了,還是住到桂林來吧!”程家驥這會兒也想通了,就算是自己再怎麽使勁的躲著那些發生在“將來”的回憶,可躲得過自己的心嗎?與其遮遮掩掩、別別扭扭的,心中總有那麽一根刺的過一輩子,反道不如細細體味,奇妙的命運帶給自己的每一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