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巍巍昆侖關(七)
破曉後的第一縷朝陽照在了那曆經了千年的風霜雨雪、聽過無數次鼓角爭鳴的巍巍昆侖關上,這明亮卻不刺眼的光芒在將關上的一切,都映成炫爛奪目的金黃色的同時,也照得躺在門洞裏的許靖仁稍稍回複了幾分知覺。
“水!……”因失血過多而大感口幹舌嗓的許靖仁機械的重複著。
突然,一陣微弱的潺潺流水聲,“擠”入了許靖仁的耳中,對水的渴望、對生的期許,鬼使神差的驅使著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欠奉的許靖仁,本能的拖著疲憊傷殘的身軀,手腳並用的爬向水聲響起的地方。
事實上,許靖仁意想中的目的地,離他原先所躺的位置,是真正意義上的近在咫尺,隻有五六十公分,這在平時也就是向前跨上個的一步半步的事兒,可這會,許靖仁卻一寸一寸的足足挪了三四分鍾,方才能得償所願得到了地頭。
一口、兩口。當意識完全回歸的那一刹那,許靖仁的腦海裏浮現出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水怎麽這麽鹹?
下一刻,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出現在了費了九牛兩虎之力方才能掀起兩片“重如泰山”的眼皮的許靖仁麵前。
眼前這條尺許寬的蜿蜒小溪裏流敞著的,居然是從一兩米開外的一座大屍堆裏流出來的暗紅色的血液。
在明白了自己剛才是在喝著人血後,許靖仁好一陣幹嘔,若不是他的身體此刻還處於半脫水狀態中,他能把膽汁都吐出來。
人在許多環境下,反應是本能,而思維卻是理智的。在審視了自身的處境後。許靖仁強迫著自己大口大口的吞咽起眼前這能給他帶來至關重要的精力地瓊漿玉液來。
盡管。喝人血這種事,讓人想起來就有些毛骨悚然。可單從構成成分上來看。血液這種含有鹽分和多種有機物質地**,無疑是人身上的精華所在。其營養價值遠遠要比那些未被人工加工合成過的可飲用**。要高得多。當然,前提是你神經要夠堅強。要知道並不是沒有一個殺過人地人,都會有喝上幾口人血的勇氣的,更不用說一般的人了。
在胃壁再次被帶有異味的血液,刺激得強烈收縮之前,已感覺自己的身體有幾絲暖意的許靖仁,停止了這種絕不讓人悅愉地能量補充。他在勉勉強強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了幾步後,成功的靠在了屍堆上。
靠上屍堆隻是許靖仁地計劃中地第一步。接著他還要“翻山越嶺”地給自己找一個能看得到外麵的好位置和“撿”上一件可以派上些用場地武器。
少時。氣喘籲籲的許靖仁超額完成了上述任務。在屍堆的上好一陣翻來撿去後。他幸運的找到兩支槍、一支沒有刺刀的日製三八槍、一挺美式卡賓槍,關鍵是這兩支槍裏都還多少有個幾發子彈。有了拚命的本錢。深知體力對時下的自己是何等的千金不換的許靖仁,選擇了閉目養眼。
直到這時,精神一直高度緊張的許靖仁,方才能有精力時間,理一理自己那雜亂無章的思緒,想一想先前終究發生些什麽事情?
就算部隊裏看許靖仁最不順眼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看上去很有點娘娘腔的“陰險小白臉”的人品雖遭,可在戰場上卻是一條鐵錚錚、硬梆梆的漢子。但一想起剛剛過去的那個血肉四溢、白骨森森、哀聲不絕的恐怖之夜,在再三自我克製後,許靖仁的上下牙幫還是不受控製的打起架來。
昨晚在攻擊外圍的時候,倒是順風順水,可一挨近到關口幾百步內。那就完全是另一碼事了。
誰也沒想到日本人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在關口近前布下了埋伏,更沒人會料到鬼子竟然會敢把無異於他們最後一道保命符的界首高地抽成真空。這兩個沒想到湊在一起,便湊出了這樣一個對新一百師的攻擊部隊極為不利的戰前狀勢,當幾千官兵殺到關前時,迎接他們的是將近二千多支藏在暗處的黑洞洞、陰森森的槍口。凡是稍有一點軍事知識的人都能猜得到,當千軍萬馬正在以一往無前的氣勢衝鋒時遇上了重兵埋伏會是一個怎樣的局麵。
在日軍凶猛的火力的突然襲擊下,光是打頭陣的三六五團的在幾分鍾內,就至少倒下了六七百名的兄弟,而充做後隊的二百團也被從空中呼嘯著砸下來炮彈,炸死炸傷了好大一片。這種慘像,讓許靖仁霎間聯想到了家裏的農場收割時那一片片倒下的稻田。那上千人差不多同時倒在血泊中“壯觀”場景,更是深深的刻在他的心底。
讓許靖仁永遠會為之自豪的是,在遭到這種足以使一支普通的部隊當場崩潰近距離火力打擊後,兄弟們沒有絲毫慌亂,在各級軍官的率領下,以暫時停止還擊為代價,迅速把部隊的陣形的從原先的多層次密集衝鋒隊形改成了寬正麵的鬆散散兵線。當然,在這個過程中,進攻者的隊列又短了一截。
這樣一來,日軍雖還占有居高臨下的優勢,可畢竟不可能再想先前那樣輕輕鬆鬆的占便宜了。仗到這個份上,就純粹是在以力相博了,在人數上終始居於下風的日軍背靠著關牆,全力承受著殺紅了眼中國軍隊那無休無止的猛烈的攻擊。戰事進入了膠著階段。
衝殺、衝殺、前赴後繼的衝殺。
拚到後來,日軍究竟人少,在力不能支的情況下,隻好以交替掩護的姿態分批向關牆內退卻。鬼子的陣腳這一鬆動,讓人壓著打了小半夜的新一百師官兵自是要反擊、要殺鬼子一個片甲不留。。。戰線就在日本人且戰且退和中國軍隊的步步緊逼中前推到了關牆下。許靖仁記得自己就是在那個辰光,帶著兩個連的兄弟趁著一股鬼子被從幾個方向壓上去兄弟們衝垮之機,順勢衝起了昆侖關,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關樓的。可打那時起,位置過於靠前地許靖仁和他部下們就被見狀火急火燎地從關口兩翼靠上來鬼子。嚴嚴實實的隔絕在了大的戰場之外。後路被斷隻是一個開始。接著蜂擁而至地日本人就對許靖仁所部形成了合圍。
從被包圍的那一刻起,許靖仁就沒有去管外麵會打成什麽樣了。他的想法很簡單,也很實在。既然好不容易衝進來了。就算等不到關外的援兵上來,能在鬼子心髒裏多撐一分鍾,對全局也是好的。
關口的失守,對日本人的刺激比許靖仁原先預計地還要大。
盡管自知生還無望地三營官兵把“找墊背的”精神發揮到了極致,甚至有一個十七八歲地小個子兵在綁上四顆手榴彈後,創了三營在一次戰鬥中單人殲敵地最高記錄,他拖上七個鬼子一同上黃泉路。可是在越聚越聚。任你換得再是劃算。都換不光地鬼子兵的一次比一次凶狠地攻擊下,關樓還是丟了。
關樓一失守。許靖仁就帶著剩下的三四十個兄弟緊急退到了關門洞下。一隊鬼子也如影隨形的追了過來。都不缺乏堅強的戰鬥意誌的兩軍官兵。隨之展開了一場慘烈得足以讓久經沙場視人命如草芥的悍將都聞之心驚、談之色變的肉搏戰。
接下來,許靖仁在關門洞裏所親身經曆的點點滴滴。他都記得很清楚的,也是盤桓在他腦海裏的一段揮之不去的惡夢。事實上,把發生在關門洞裏的戰鬥以肉博戰一言蓋之,恐怕都有些不大全麵。
關口洞裏的空間原本就有限得很,這一下子,又一口氣擠進六七十人,那裏有不裝個滿滿當當的道理。很快,置身於關門洞裏的人們便“驚奇”的發現,在這個特殊的環境裏,非但平日倚為第二生命的手中鋼槍全無用處,拚刺刀的打算也顯得是那樣的不合實際,就連稍有些進退的空手搏鬥都不大可能施展得開。可這些客觀條件的限製,並沒有難道萬物之靈的人類,在意識到一切外物都用不上之後,他們抱成一團,用力把對方的腦殼撞向牆壁、死死敵人掐住的脖子、摳出對手的眼睛、甚至直接用造物主賦與人類最原始的武器牙齒咬斷其喉管。這種與野獸間的撕咬搏殺一無二致的殘忍致極的戰鬥方式,迅速把潛藏著關口洞裏還活著的所有人內心深處的獸性,給毫無保留的激發了出來。時間越長,投身於這場已無任何技戰術可言,隻剩“你死我活”這四個字的瘋狂戰鬥當中的每一個人尚還有幸喘著粗氣的人,就表現的愈加的凶殘暴虐。到後來,連手腳都不用了,牙齒成了唯一的武器。“好在”那個時候,大家夥的衣服都已在相互撕打時被扯得是破爛不堪了,要不然還真會不大方便。許靖仁就曾看見一個十連的兄弟在冷不防間讓一個是奄奄一息的鬼子把下麵那話口給啃去了一半。更有甚者,一個日軍尉官就在許靖仁的身側,被三四個弟兄圍著胡咬一氣,結果腸子都被整個咬了出來,那掉在地上的一大堆的花花綠綠,讓人好不心驚肉跳。
既眾生皆已瘋顛,許靖仁那裏還能不獨善身。當時的場麵太亂,許靖仁壓根沒法子去在心裏統計自己的戰果,可他身上那五六處深可見骨的傷處,卻足以證明其也是一個積極的人性退化運動的“實踐者”。許靖仁也搞不清楚自個是為何失去知覺了的,反正是咬著咬著,就這麽稀裏糊塗的暈了過去。許靖仁其實是無比的幸運的。若不是他適時的昏了過去,即使不被咬死,那他的命運也將會和這場最原始野蠻的“淘汰賽”的少數幾個“優勝者”一樣,在完完全全陷入了顛狂狀態後,撞牆自殺而死。
許靖仁想到想去,可有一點卻一直想不明白。讓他百思不其解的是,關門洞裏拚得正凶時,外麵那成百上千的日本人為什麽不來幫把手,要知道那怕鬼子再進來十個人,那立刻就是一麵倒了,說什麽也成不了現在這種同歸於盡的局麵。
正當。許靖仁用這個疑惑在苦苦的抵擋著對身體極為虛弱的他來說地生命而言。威脅最大地睡意時,幾句日語伴隨著由遠至近的腳步聲,陸續傳到了他耳朵裏。眼見有“東洋肥肉”要自動送上門來的他吃力地睜開眼。手指顫顫危危的扣著了美式卡賓槍的扳機上。
隻可惜,陡然大做的槍聲,又把那幾個眼看就要走到許靖仁的眼皮子底下的鬼子給“拉”向了另外一個方向。
夢想破產的許靖仁,隻好懷著患得患失地心情,繼續等待下一個以命換命地機會。其實他的心裏也未嚐沒有一絲僥幸,要是自家地部隊攻上來得夠快,自己也許還有生還地希望。
與此同時。昆侖關下。程家驥正在前沿陣地觀戰。
此刻地戰場的態勢在許多中國軍官眼中可謂一片大好。在經過一天半地激戰後,關口的兩翼和外圍的陣地都已經拿下。鬼子所還能控製的隻剩下那麽個小小的關樓和區區幾百米的殘破關牆。想要拿下日本人手上那點殘山剩水。那還不是一鼓而定的事情啊!
在這些人想來,在這種大局已基本抵定的時刻。程家驥這個北上集群總指揮之所以親臨前敵,並表示要在稍後接過前線的指揮權,無非是想為自己多加一分邀功的資本罷了。有這種想法的軍官,可不在少數,就連那位兼著集群參謀長的戴師長都是其中的一員。按說,以戴師長那種耿直剛強的性子,本是很難按捺得住,不把自己對程家驥的貪天功為已有之舉的些許輕篾,給明明白白表示出來的。可他還是忍了下來,這其間固然有對一個標準軍人對上級的慣性尊重在裏麵,可更多還是建立在程家驥那已獲得其認可的軍事指揮才能上。對於有才幹的人,人們總是比較寬容的。
程家驥這會兒的卻沒心思去管自己在別人的心中的形象,是不是已大打折扣。目下那條橫在昆侖關與界首高地之間的,由三百級台階組成的“死亡之路”,正占據著程家驥的全部思緒。
無可否認,在某些事情上,“未來人”程家驥是長了“天眼”的。他清楚的記得在曆史上的血戰昆侖關的過程中,正是這條戰前幾乎被所有中國將領給忽視了的山間小徑的“橫空出世”,不但打破了五軍在第一次拿下主陣地後,想要一鼓作氣直搗黃龍的克盡全攻的夢想,還在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昆侖關的得而複失,從而讓日軍二十一旅團又多存在一周以上。而昆侖關戰役的作戰時間也不過是半個月,這也就是說,論起單兵戰力和與日軍相差無幾,兵力卻是日軍的十倍的五軍,之所以會最終產生高達一萬七千人的傷亡數字,起碼三分之一是因為這條堪稱“天塹”的“血帶”在做怪。
強攻無疑是直接了當的法子,可也是最笨的法子。先不說這一級級的用將士的軀體堆上去,時間上允不允許,就是那注定要無比沉重的代價,已是遍體鱗傷的北上集群能不能付得起,在程家驥看來還是未定之天。
程家驥半點沒有危言聳聽。從高峰隘一路打來,到現在,算上此刻還頂上昆侖關兩側的在天亮就損失近半了的三六五團和二百團,參與此役的十七個團隊,已先後有九個團打成了殘廢。而且,在剩下的八個基本滿員的團隊裏,戰力相對堅強的主力團僅還有四個,而其它的四個團有三個是在各師在改編時成立的人力運輸團,說白了就是些以從戰鬥部隊“分流”老弱病殘為主組成的隻有少數人還配備武器的扁擔兵。這三個在北上之前才補足了槍支彈藥的部隊的戰鬥力,可想而知。而南寧警備區派來分“桃子”的在在此之前隻打了幾場小的仗一五五八團,那就更上不了台麵了。
一般來說,在自忖強攻難以得手或是代價太大時,指揮官通常都會在退兵和智取中來個二選一。退兵程家驥是想都不敢,那就能想法子智取了。想是這樣想,可真在界首這個前隻一條路、後靠百丈涯的高地玩花樣就談何容易?
程家驥這邊還在冥思苦想,那邊文頌遠就送來了全麵占領昆侖關的捷報。
早已估計到山下為了保存其中手中最後一點兵力,不會再在已失去地利的昆侖關中央陣地死頂的程家驥聞訊後,迫不及待的帶著一眾高級軍官火速向關上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