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同古保衛戰(六)

在同古西郊,有一處陳舊破敗的緬式莊園。而日軍第二師團部就藏在這座毫不起眼的農莊裏。這也是丸山中將力排眾議的結果。由此可見,程家驥與丸山正吉的處事原則,還是很有一些共通之處的。至少他們都明白一點。在隨時可能發生任何事情的戰場上招搖,無異於插標賣首,自尋死路。

當然,房子可以破舊,可必要的生活設施還是配齊的。別的不說,光是那套從千裏之外的曼穀帶來的鍍金的組合吊燈,就充分顯示了丸山中將那不俗的品位。

“真沒有想到,這位閣下竟然會到了這裏!有他在這,那就難怪小小一個同古會這樣棘手了!”從坐在與燈具一樣,也是打泰國皇宮裏弄來的造型典雅華貴的長條會議桌的首座的丸山正吉嘴裏所發出的大有推脫責任之嫌的感慨,是那樣的深入人心,就連第二師團裏動不動就會給別人扣上非國民的帽子的皇道派青年軍官們,都在為之頻頻點頭了。

“師團長,您要不要調閱一下有關資料。”岩泉大佐的好意,打斷了丸山的思緒。

“不用了!”早把特務機關在戰前專程送來的那疊關於程家驥的半尺厚的文書,翻得爛熟的丸山中將,把目光一一投向在座的十幾個佐級軍官身上。從一張張往常總是充斥著病態的狂熱的圓臉上,他看到許多有趣的東西,因與強手相遇所引起的興奮莫名固然有之,可代表信心不足的陰睛不定,也不在少數,更甚者幾名從其它部隊調過來的相對年長者。眼神中還隱約閃爍著一絲慌亂。幾許驚恐。

很清楚這種現象地來由地丸山中將,除了在心下暗自歎息今時今日的軍官的心理素質,已遠遠比不上戰爭初期外。卻也沒有半點想要訓斥那些麵有懼色地軍官的打算!

是啊!從台兒莊大戰起,整整五年了,蕭濉河、富金山、南昌、吳城、欽州……,這一個個讓日本人刻骨銘心的地名,在見證了日軍中的一支支精兵勁旅的慘重失敗,一員員不可一世的悍將翻身落馬的同時,也造就了一個中國軍人地赫赫聲名!讓他地對手們每每會情不自禁的妒忌、敬重。乃至於畏懼地程家驥!已然成了橫在幾百萬日本軍人心頭一根刺!一個日軍中非有十萬分地必要。誰也不願意提起地禁忌了!第二師團的軍官有這樣那樣地反應,也實屬正常!光訓是沒用的!隻有打敗了程家驥才能破解這個禁忌!對此。丸山還是有信心的。畢竟。直到目前為止。他還占著絕對上風不是。

“諸君,我方在黃昏時所實施的特種作戰。雖因程家驥的應對得當,未能殺傷其大量人員的預期效果。可我們也用微不足道的代價,奪下幾個久攻不下的要點,更重要的是我們抓到了開戰以來的第一批俘虜(十幾個被毒氣薰昏的中國官兵。),知道了我們真正對手是誰。成果還是很大的,對此我還是很滿意的。”深知兩軍陣前氣可鼓不可泄的道理丸山,先是勉勵了部下幾句。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可任務仍然是艱巨的,諸君尚需倍加努力。我斷定經過屢次打擊後,同古城裏的中國軍隊已經徹底失去了有組織抵抗的能力了。而他們三路援軍,也全被我師團的其它部隊暫時擋住了。光憑你們第四旅團的兵力,就已經倍於古城中還活著的中國人了,難道你們還要我再等上一個四天!我命令,從即時起把南麵也封死。在二十四時我一定要看到這個程家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你們就統統切腹去吧!帝國不缺幾個無能之輩!”

被師團長的大發雷霆弄得很有些手足無措的第二師團的軍官們,正待要表表決心,說說豪言壯語時,從附近某處傳來的暴風驟雨般響亮密集的槍聲,讓他們齊齊目瞪口呆。不是說城裏的中國軍隊都成了散兵遊勇了嗎?怎麽還有能力大舉突擊第七聯隊的聯隊部了?

事實上,程家驥這一仗也是硬著頭皮的打的。丸山剛才說得那番大話,起碼有八成是真的。日軍黃昏時所進行的掃**,確實把同古守軍那原本就千瘡百孔的指揮係統給撕了七零八落。以至於逼得隻集結的不到三百人的部隊的程家驥不得不對日軍立還以顏色,用中國軍隊還有發動的攻擊能力這個事實,來鞏固已開始浮動的軍心,鼓舞各自為戰的官兵們的士氣。

這次突襲堪稱經典戰例,隻二十分鍾下來,有一個警衛小隊保護的一個日軍聯隊部,就沒剩下幾個能喘氣的了。在這其中,自忖勝券在握的日軍的麻痹大意可是幫了大忙。要不然,就算負責搞掉哨兵的屠靖國、馬三寶的身手再好,也不會打得這麽順風順水。

胸中那口惡氣是出了,可險惡的處境,卻沒有得到太大的緩解。

更何況,程家驥心裏明鏡似,象這種路邊的便宜是隻能占一次,接下來,就光剩下枯燥乏味的走走打打、打打藏藏了。

這會兒,張玉靈這個愣大膽,怕是比老子也好不了多少!”人類每逢喝涼水都塞牙的辰光,最怕的就是孤獨。一想到橫豎有人陪著,程家驥心中的鬱悶,似乎也減輕了許多。

還真讓程家驥給不幸言中了,若是有可能的話,張玉靈還真願意跟程家驥換換班。要知道,所屬部隊打得半殘不殘時,指揮官心裏是最不好受的,真要打成了九十三師那樣爛船,那又什麽都無所謂了。

張玉靈的指揮部設在茂奇的鎮中心,屋頂上還明目張膽的高懸著五十八師的軍旗,一副邀請軍的大炮轟、飛機炸地架勢。這就是張玉靈地氣慨,也是五十八師的風格,一種曾被七十四軍現任軍長,那位山東將軍。笑稱為王牌軍的牛皮哄哄地。從骨子裏滲出來剛強自信。

盡管正值午夜時分,可從窗外透起來的映紅了天際的漫天炮火,卻為被其震得每每輕微晃動的五十八師部在實省下了不少電費、燈油。戰爭時期嘛。節約總是一件好事。

“長悅,三四三團丟失的陣地奪回來了嗎?”已低頭看了許久的地圖的張玉靈鎮定自若地向剛從火線上視察回來地盧忠良詢問著。說是問,他那嗓門之大,其實已是在吼了。這也難怪,若沒這個音量,又怎能透過屋子裏充斥著的震耳欲聾地炮聲了。

“陣地是勉強恢複了,可又損失了將近一個營地兵力!”滿臉盡是塵土。軍帽不知去向地盧忠良。可沒那個肺活量,他湊到張玉靈耳邊。用飽憂慮的語氣說道:“師座。這仗不能再這麽打下去了。還是把全師往後麵挪一挪吧!日本人可是下了血本。好家夥,每一次一衝上來就三個聯隊。鬼子地部隊多。盡可以二十四小時輪番攻擊。我們了,隻有四個團,為了封住這麽寬口子還得一字排開,連個縱深都沒有。最要命的還是,咱們為了繞過圍攻同古的日軍,是翻山過來的,重武器基本沒帶。看著追隨你我征戰多年兄弟們成班成排的倒在日本人的炮口,一組組的往鬼子的戰車底下鑽,我心裏這滋味……!”說到最後一句時,這位南京保衛戰時率部從日軍的合圍中殺開一條血路,透圍而出的英雄營長哽咽了。

張玉靈聽了,鼻頭也是一酸,卻還是無法認同盧忠良的說法:“退,往那退。長悅你的地形學在軍校時就是拔尖的,你自己在地圖上找找。從這裏到同古,還有險可守嘛?噢!我們是能撤。可這一撤不但前功盡棄,錯失了全殲第二師團的良機。還等於把程浩然和九十三師都一股腦的扔給了日本人。這種遺臭萬年的混帳事,我張某人就是死,也是做不出來。長悅,你這是陷我於不義!”張玉靈說的也是心裏話,他這個人文武雙全,難免也就自視甚高,頗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故而與同僚間的關係向來比較緊張。治軍又嚴,部下也是怕他多過敬他。可即便是最討厭他的人,也得承認他身著有著每戰必爭先、臨難不苟免的傳統美德。

麵對長官咄咄逼人質問,盧忠良隻是苦澀的笑了笑,他又何嚐不知茂奇是通往同古的最後一道關卡,過了茂奇便是一馬平川。隻是僅僅打了一天,就傷亡近四千人的巨大損失,已讓他方寸大亂罷了。

盧忠良沒有死心,他又舊事重提道:“師座,那就直接給重慶發報,請校長從二百師裏至少抽出一個整團,配置我部。他戴炳功離我們的直線距離還不到四十公裏,要是急行軍也就是大半天的功夫,現在調他的兵還來得及。”

先前已明確的拒絕了這個在他看來純屬拆東牆、補西牆”,於大局無補的提議的張玉靈,此時也不打算更改初衷。他隻是用盡可能和緩的語氣的勸慰道:“長悅啊!你這是太累了!還是先休息一下,吃點東西。換我去下麵去走走。我回來後,咱倆再嘮嘮?”張玉靈就是再不能容人,對盧忠良從他還是三零五團團長時就一直亦步亦趨的跟著他的老部下、老同學,還是相待甚厚的。

張玉靈是被兩個勤務兵抬在擔架上,去的三四三團的陣地。在前晚趕了幾十裏山路後,他那條在萬家嶺大戰和上高會戰中連著兩次負重傷的右腿,又跟他鬧別扭了。此時痛得根本走不了幾步路。

他在實際上就是一個大彈坑的三四三團部並沒能找到該團團長孟旭之,倒是在稍後與他擦身而過的一具擔架上,見到他這位身上纏著幾層繃帶的陝西老鄉。一片六零炮彈的彈片,在孟旭之的腹部劃開了一個大口子,眼見是活不成了。

團長的缺席所帶來的恐慌,使得在對手瘋狂攻擊下,早已是芨芨可危的三四三團陣地,終於被來勢洶洶的日軍壓垮了。

“我命令你們,把我往前抬。違者軍法從事!”感覺到擔架在做轉向準備的張玉靈急得厲聲大叫道。

護衛著他的一個加強排的衛兵和三、四個參謀在萬般無奈下,隻好簇擁著他們的長官向一步步向前沿走去。

“快、快。”張玉靈揮舞著手杖,一個勁的催促著。

很快,一大隊潰兵就與張玉靈等人撞了個正著。

“把擔架放下吧!”張玉靈平靜無波的言語間,有著異乎尋常的決絕。

前方醒目的擔架,整齊的衛隊,立時引起了敗兵們的注意。

“擔架上是師座!”

“六連的都給老子站往,沒看見,師座在前麵嗎?”

張玉靈在五十八師的官兵的心目中威望極重,都不用衛隊鳴槍示警,潰兵們就自發的止住了腳步。

“槍口都朝下。”張玉靈對著正把槍口衝著潰兵們的衛隊命令道。

盡管,衛兵們都有些大惑不解,可命令就是命令,他們還是執行了。

張玉靈默默看著這些從陣地上退下來的部下們。說來也怪,以他的性子本該對這些逃兵深惡痛絕才是,他往日也沒少殺作戰不力的官兵,他對著麵前這七八百名或多或少都帶著傷的兄弟,卻怎麽也狠不下殺雞儆猴的心腸。

至於導致他手軟的原因,是對自身在決定這次行動時的莽撞的反省,還是所謂的人性複蘇,恐怕連張玉靈自己都搞不清楚。

而人們眼中所看到的,隻有他的下一個動作。

他以雙手抱在胸前的姿態,重新又躺回了擔架上,雙眼一閉,看樣子竟是要在這裏睡上一覺了。

整個場麵凝固了,定格了。

象是隻過了短短幾秒鍾,又象是過了整整一個世紀。

“兄弟們!殺回去!”一個因才失去半個手掌而麵色蒼白如紙的上尉連長,最先看出了他的師長此番舉動的含意:他張玉靈不攔著別人去逃命,可他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向後退半步的。

“殺回去!”

“跟***拚了!”

“大不了,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上尉的呼喊聲,一下子打開幾百名沉浸在羞愧交加當中的官兵的感情閘口。一時間,他們隻覺得胸中所奔騰湧動的熱血是那樣的滾燙,是那樣熾熱。如果不能盡快的讓其渲澱出去,自己的五髒六腑就被煮熟、烤幹。

當群情激昂得不能自己的官兵猛然回身,向原屬於他們的陣地舍生忘死的衝去時。一滴晶瑩透亮的淚珠輕輕的滑過了張玉靈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