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魂牽武昌(八)

就事論事,程家驥所策劃的這場瞞天過海式的撤出難民行動確實是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當然,這一壯舉也為身上早環繞著無數光環的程家驥個人和他所統帥的這支享有不敗聲名的軍隊,在國內各界及盟國陣營的其它國家的人民中,贏得了前所未有讚譽和如潮的好評。可世間事,往往都是有得必有失的。這次被紐約時報譽為‘東方人道主義的經典範例’的拯救行動,自是也不例外。不管其是多麽的轟動一時,多麽的激動人心,可從現實意義上說,卻是一樁不折不扣的賠本買賣。

這並不是在聳人聽聞。稍稍有一點軍事常識的人,就能看得出來。中隊為了能把幾萬朝不保夕的民眾盡可能的與死亡隔開,在軍事層麵上所付出的代價是何等的慘重!傷亡四、五千名官兵的重大損失,已經夠讓人痛心疾首了,可對中隊最為不利的,卻還是在這一戰中全力以赴的位於武昌城內外的兩支中隊,已經把他們各方麵的虛實,統統暴露在了武裝到牙齒的日軍麵前!而按軍事常規論,這種暴露在決定性的軍事行動全麵鋪開之前,本因是絕對禁止的。這也就意味著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中隊取勝的難度將數以倍計的大幅增加。

更為不幸的是,無論是坐鎮漢陽時刻窺視著武昌,渴望著能有機會報敗軍失地的一箭之仇地橫山勇,還是正指揮著所部同時與三支中隊展開激戰的赤鹿理。都是屬於那種很能準確的捕捉對手弱點、破綻,並及時加以利用的‘敏銳型’將領。

於是乎,孤城武昌城的‘冬天’,便提前來到了。

四月六日的太陽還在將墜未墜之時,完成了兵力調整的日軍,就重新以排山倒海之勢朝武昌城漫了過來。日軍這次所選取地主攻方向,倒是早在程家驥等人的預料之中。城北!可其在城北方向地攻擊勢頭之強勁,卻又讓中國將領們大有始料未及之感。當然。在兵力使用上也已快要達到臨界點的日軍突擊兵團,之所以能在城北集中如許多的炮火、兵力,自是以減少其它方向的兵力、火力密度為前提的。這種削弱的結果是日本人不僅是在這天天亮後,才被其強行穩定下來的南線,隻能保持了局部攻勢,更有甚者,武昌東麵地日軍居然采取了全麵守勢。換言之。加上新形成的這一道防線,日軍在武昌至賀勝橋之間,算是上了‘雙保險’了。

按說,缺少有力策應的單麵攻擊,就是來得再是波濤洶湧,其危害也總是有一個限度的。可程家驥卻並不敢有絲毫的掉以輕心,要知道,大江對岸可是還兩萬多日偽軍了。指望他們會在這場不單單會決定武漢三鎮、鄂中平原的歸屬。還勢必要影響整個中國戰局的走勢的會戰中出工不出力,可能嘛?!至少,號稱參與過中日戰爭爆發以來八成以上地主要戰事的程家驥,就從沒在日軍身上看到過這種現象。相反的,在派係紛雜的中隊內部,袖手旁觀、隔岸觀火。甚至是借刀殺人的事例,卻是層出不窮。而這也正是以我泱泱大中華對上區區小倭奴,又是在自己家裏抗戰,還會抗得如此的艱苦卓絕地主因之一。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當晚九時,正當北線戰事的焦戰鳳凰山爭奪戰打得如火如荼之際,自江麵上殺來的六、七千從漢陽出發的日軍,分成多股大舉登上長江東岸。

雖說,早有防範的程家驥事先非但沿城東的原漢陽門、平湖門、文昌門一線配置了相應的兵力,還把由暫一一六師縮編而來的暫編團,放在蛇山一側地官錢局。以便於隨時策應。可是在日軍設在龜山上地炮兵陣地的極力掩護下。其中一股日軍還是在極短地時間內,就從漢陽門故地右側突入了城中。這股日軍入城後。既沒有直接向與其近在咫尺的蛇山主陣地,也沒有橫向展開,已擴大被其打開的缺口,而是冒著中隊的多麵火力殺傷,不顧一切的向北紮去。

抱冰堂。

從漢陽的日軍過江以來,情知坐守孤城以來最大的危機已然來臨程家驥,就緊皺著眉頭一支接一支的大口大口的啄著勁頭很大的駱駝牌香煙,這會兒更是發展到了被香煙燒到了手指,他都恍然未覺的地步。

也難怪怎麽說也算是身經百戰的程家驥,會這般的失態。老謀深算的橫山勇打過來的這一拳,可是正好打在了守軍的七寸上。隻要這支穿插的力度驚人的日軍,再向前突過幾處橫街巷口,那可就衝到鳳凰山守軍的側後了。到那時,腹背受敵的鳳凰山陣地會被呈裏應外和之勢的兩路日軍夾擊、包圍自不待多言。就是中隊在北半城那原就已是芨芨可危的防禦體係,也非得被衝得七零八落、稀裏嘩拉不可。

既然不能讓其通過?那就得想方設方的擋住啊!可難就難在,擋在那股日軍與鳳凰山南麵守軍擺得相當的分散不說。總數還不足七百人。畢竟,那一帶先前還是武昌城內的‘大後方’,眼下北城戰事又異常的吃緊,若不是為了加固原有的巷戰工事,以利下一步的作戰,程家驥連在前一階級的青石嘴戰鬥中損兵大半,已然殘破不堪的新一八八師新六六八團,都不會放在這裏。

最可恨的是,就連程家驥下了大決心,才從蛇山守軍抽調過去增援的三六五團,也被另一股顯是早有蓄謀的日軍拖住了腳步,一時半會到不了地頭。

正當自忖已是無力回天的地程家驥,將要被迫要下達將城北地區的守軍主力撤到蛇山以南區域。隻留下小部隊兵力與日軍在北半城進行牽製性巷戰的命令時,一個從前沿打過來的電話改變了這一切。

“鈞座,我是方平。”一個平和中透著精明的聲音,夾雜在震耳欲聾的槍炮聲裏傳到的程家驥耳邊。其實,早在程家驥還是暫一七四旅地副旅長時,就認識時任該旅某營營長的方平。隻不過,這個笑起來總是那樣地溫和可親的大茶商的兒子。可是常靖的鐵杆嫡係。那時兩人彼此間會敬而遠之,也就不足為奇了。

“方團長。你那裏的戰況如何?”憑心而論,程家驥問這麽一句的時候根本沒指望這位新六六八團團長能給他什麽驚喜。說到底,那一片的各種情況都是明明白白擺在那地,能陡然間發生什麽讓人振奮的事情的概率幾乎為零。

可讓程家驥萬萬沒想到的是,方平還真給帶來了一個‘好消息’。準確的說,方平提出了一個在他看來不但能極大的遲滯其當麵的日軍前進步伐,還可給予對手以重大的殺傷地作戰方案。

更為難得的是。這個方案的可行性還高得驚人。

可盡管是這樣,正為此一籌莫展的程家驥卻沒有馬上批準,反而是帶著一臉的凝重、愴然,陷入了沉默當中。

方平在電話裏連聲催促請求道:“鈞座,不能再猶豫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正處於天人交加中地程家驥還是一言不發。

方平的心情肯定已是焦灼到了極點,否則他不會指名到姓的喝道:“程家驥,你要是還算是個男人。就給老子一個準話啊!”

“方團長,也許……還沒到走最後一步的時候……,也許用炮火阻擋一下……。”或許是心緒過於激動,又或許是因為自慚形穢,麵對最高當局時都能鎮定自若的侃侃而談的程家驥,在一個小團長麵前竟然變得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的。

“我的鈞座,適才的戰鬥已經證明了光是炮火攔截用處不大,為了武昌,為了會戰的勝利,為了咱中國人能打敗日本人,你該下決心了!”方平在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從這所蘊含了方平地一腔熱血的呼喊聲,所透出對民族地無比赤誠,是那樣感人肺腑、催人肝膽。

程家驥心中那一絲僥幸、不忍,終於在這感召力極強的呼喚和殘酷現實的兩種夾攻下,敗下了陣來。

“就照你說的辦吧。這邊的事情。我來布置!”從用盡平生之力才牙縫裏擠出了這些話後,程家驥感覺自己身上的力氣。象是突然間被抽了個幹幹淨淨。他心頭一痛,腦子一暈,腳下就打一個大踉蹌,若不是屠靖國眼明手快。這位斐聲海內外的抗日名將、武昌保衛戰的總指揮,可就要當眾跌坐在地上了。

“我沒事!”在用力的推開了屠靖國後,還有點搖搖晃晃的程家驥先是把秦冬生喚了過來,匆匆的向其交待了幾句,他就丟下忙著去掛電話的秦冬生,徑直的向外麵走去。

一直站在程家驥身側的屠靖國,似乎已從其剛聽到的隻言片語中猜到了事情原委,他並沒往常一樣對長官的‘一時任性’進行勸阻,而是招呼幾個充任護衛的龍牙人員,快步追趕程家驥去了。

少時後,蛇山南坡。

用又盼又怕來形容程家驥此際的心境,再是恰當不過了。理智告訴程家驥隻要方平的計劃能成功,對穩定當前的戰局有著莫大的幫助!可在感情上,程家驥又實在不斷願、不敢也不想看到兄弟們在他眼皮底演繹出那一幕悲壯慷慨到了極致的活劇。

程家驥的猶疑、矛盾,顯然並不能影響事態的進程。就在他氣喘籲籲的爬上南坡後不久,一群群炮彈就帶著淒厲的尖嘯聲劃破了長空,從蛇山向城西北某處‘飛’去。緊接著,那裏就被爆炸的炮彈映得通紅一片。

而心知在那些炮彈落下之處,一定有許多誓不兩立的中日兩軍將士正在纏戰肉博的程家驥,再也忍不住心裏悲戚,哽咽了起來。是的,方平適才所苦苦請求。正是要程家驥命令榴炮團,在接到新六六八團所發地電報信號後,按日前已測定的距離和早規定好的代號對該團目前所據守的陣地中,快要失守的地段進行無差別炮擊!

這陣炮擊過後,程家驥還是呆立在山坡上,他在等著象征著新三六五團已與新六六八團會合的信號彈升起的。

程家驥此刻還不知道,才過去地那次炮擊。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把素來不缺乏蠻勇地日本人給嚇住。盲從性極好的日軍士兵。尚沒有從震憾、驚詫中回過神來,就又在一邊揮舞軍刀、一邊狼嚎鬼叫的日軍軍官們的驅使,本能向下一個街口衝去。

城西北方向某處街口的邊上。

“團長,你帶著三營退到十字口去吧,比戰功、按序號、論身手,不管怎麽說這一陣也該我們二營的兄弟們先上路了。”說話這位有著一副鐵塔式的身軀地壯漢叫劉大黑,趟將(河南對土匪的別稱。)出身。現任新六六八團二營少校營長。

平生處處爭強好勝的他,此時正為前一刻讓軍校十二期畢業的一營長,靠著‘能說會道’,給一營剩下的百十號弟從他手裏搶去了先上路一步的權力,而耿耿於懷了。

什麽樣的長官帶什麽樣兵,多已是血染征衣的二營地兄弟們也紛紛鼓噪叫嚷著,表達他們與劉大黑同樣的意願。反正不願與日軍同歸於盡的那幾十個人,早讓方平給遣散走了。願意留下的這些弟兄們那個心裏不清楚,明年的今天就是自個兒的忌日。橫豎是個死,又何必在死前還要示怯於人前了。

相較之下,營長早早就陣亡了地三營的氣勢就大大不如,他們不但人少了一些,就剛上任的那位幾天前還是營部的文書的代營長的底氣。也跟虎目圓睜的劉大黑壓根不是一個檔次的。

眼看二營就要得手了,可得意洋洋的劉三黑卻在下一秒鍾生生的愣住了。

三步兩步就站到三營地排頭地方平,微笑著對劉大黑說道:“大黑牛,你可別忘了,我是三營的老營長。怎麽樣,咱們倆比比軍功,玩玩拳腳。

此時,二營地兄弟們也都紛紛閉上嘴。

讓劉大黑跟方平比?開玩笑!二營的兄弟們那個不知,哪個不曉,當年要不是方平在喝酒、徒手博鬥、槍法三樣把他們的劉大當家全打敗了。寨子裏的幾百兄弟哪裏會穿上這身號衣。這會子說不得還在豫中的青牛山上自在逍遙了。

氣得雙眼血紅的劉大黑在其麵色青白交替的好幾回之後,才憤然嘣出了句:“姓方的。你他媽的瞧不起人!”

“兄弟!這兩年來,我有瞧不起你過嗎,有對不住你跟你的兄弟們地方嗎!”在方平那平靜得毫無起伏的語氣中,自有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這……。”方平為一反問,可算是把劉大黑給問住了,任他憋得滿臉通紅,就是找不出一個那怕不那麽站住腳的理由,來反駁方平的話。

“大黑!我的好大哥!我是一團之長,這個迫不得已的法子又是我想出來的,我沒走在頭一拔裏,是怕亂了兄弟們的陣腳,已經是心裏有愧了!再讓我最後上路,這不是拿刀子生生剜我的心嘛!”自製力很強的方平說著說著就動了感情,等說到後麵時,他的眼眶裏已是掛滿了淚水。

“團長!我的兄弟!我跟你一起走!”劉大黑泣不成聲的答道。

“我的好大哥!你還是跟二營一道趕上來吧!有你壓著這最後一陣,我走得放心!”急轉過身去的方平邊說邊走,率先向前方那個街口,也就他給他自己所挑擇的死亡之地,大步流星的走去。他那談不上有多偉岸的背影在兄弟們的眼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英風烈烈、瀟灑不群!

三營的兄弟們忙不迭的趕了下去,而二營的則在情難自己的劉大黑‘都給老子跪下!送送先走一步的兄弟,願咱們來世再聚!”的口令中,隨著他們的營長、大當家齊刷刷的推金山倒如玉柱般的雙膝著地,異口同聲的大聲吼道:“兄弟們走好!願來世再聚!”

這雷鳴般吼叫聲,回**在悠悠天地之間,久久不曾散去!

稍後,蛇山南坡。

“啊……!”等來等去卻等到了對城西北第二炮火覆蓋的程家驥,在淚流滿麵的仰天長嘯後,又意猶未意的戟指著黑漆漆的夜空嚎啕道:“帥無能,累死三軍!”

事實上,就在鬱憤難平的程家驥指天大罵的同時,一直在全力衝殺三六五團,已強行推進到離新六六八團的殘部所據守的最後一處街口不遠處。十分鍾後,程家驥期盼的良久的那三顆一紅二黃的信號出現在了天際之間。

武昌北半城的戰線總算是暫時穩住了!而自度今晚必死的二營的兄弟們也僥天之幸的活了下來!他們雖沒有能追隨先走一步的兄弟而去,可誰又能說,他們不是英雄呢?!隻要這股英雄氣、壯士魂還在!我中華就能萬古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