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入夜,莊園裏的人們,該休息的都差不多睡下了。到這時威廉才溜出房間去了廚房。之所以這麽偷偷摸摸,是因為他不好意思。

畢竟伯爵是吃了他帶來的東西而身體不適,實在有點尷尬。而他到半夜才想到來煲一碗養胃的湯拿去賠罪,這也讓他挺不好意思的。

在廚房裏折騰了一會兒,完工之後威廉端著湯上了二樓,來到塞繆爾的臥室門口。敲了幾下,裏麵沒有回應。

威廉估摸著也許人已經睡了,就打算悄悄把湯放進去,然後留張便條讓人醒了就把湯喝掉。反正是素湯,冷喝熱喝都無所謂。

他把門推開一條縫,卻發現裏麵是亮著的。再把門開打一點,就看到塞繆爾坐在**,背靠著床頭,兩條修長的腿自然伸直,腿上還擺著一本書。

聽見開門的動靜,塞繆爾轉頭看去,就見威廉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跟做賊一樣。

「幹什麽?」塞繆爾說,輕挑一下眉。

「啊,沒什麽。」威廉縮縮脖子,雖然不是做賊卻真有點做賊心虛的味道。

反正被發現了,他幹脆光明正大進了房間,走到塞繆爾床前,把湯碗往他麵前遞過去。

「喏,你不是胃不舒服?晚上也沒吃東西吧?喝點湯養養胃。這裏麵是紫蘇紅棗還有薑片,放心,這次一定不會再有問題了。」

塞繆爾呆了一下,看著碗裏的湯,臉上浮現出掩飾不了的抗拒。

還來?他懊惱地想,中午那盤酸中帶苦苦中帶麻的玩意已經叫他夠嗆了,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喝下去的,當時的感覺就像是在地獄裏滾了一圈。總之現在他是一看到液狀的物體就想吐。

剛這樣想完,一股反胃感就湧上了他的喉嚨,他捂著嘴把臉別到另一邊。

威廉看他蒼白著臉一副快要嘔吐出來的表情,連忙把湯碗放到旁邊的櫃子上,脫了鞋爬上床去,拿手反複撫著他的後背幫人順順氣,完全不知道對方想吐的起因就是自己前一秒捧在手裏的東西。

「你怎麽樣?」威廉說,「這麽不舒服,應該讓約瑟夫再來看一下比較好吧。」

塞繆爾等胃裏翻騰的感覺平複下來,轉回頭瞥了威廉一眼,無力地說,「總之你別再叫我喝湯,我就沒事了。」

「呃……」威廉不明白這話是怎麽講,不過既然對方這樣說了,他也不方便勉強。

視線一轉,注意到擺在塞繆爾腿上的書,他順手拿過來翻了翻,驚訝地發現這是一本手寫本的自傳。而著者克萊爾,就是戴維斯家的第一代主事者。

威廉大略瀏覽了一下,書裏描寫的是克萊爾伯爵在各地遊曆的紀行,內容量不小,也很精彩。而從書的厚度來看,克萊爾伯爵的平生顯然不止精彩,而且極為豐富。

「克萊爾伯爵真是位奇人。」

威廉由衷地感歎著,「不過他寫了這麽多……啊,這還隻是卷三?老天,一共有幾卷來著?全部看完要看到什麽時候?」

「一共七卷。」塞繆爾說。

「七卷?天哪……那你都看完了嗎?」

「很早就看完了,三遍。」

威廉吃了一驚,「什麽?那你這是第四遍了?」

塞繆爾點點頭,雙手環起來抱在胸前,好像在說「這值得大驚小怪嗎?」似的。

雖然他的表現如此平淡,威廉卻敏銳地從中讀出了並不平淡的細節。

這麽厚的幾本書,要看完它們需要多長的時間和多大的耐性,這個姑且不論。願意在看完三遍之後再看第四遍,可見這個人受到書中內容的強烈吸引。

他一定是非常向往書裏描寫的那種暢快和自由。偏偏自由對他而言,永遠都遙不可及。

所以,他隻能在閱讀當中想象著書裏那個人的自由,不厭其煩地把書看了一遍又一遍。

想到這兒,威廉覺得心裏軟軟的有些無力,幾乎露出憐憫的眼神。但他還是忍住了,他知道對方不會樂於看到這樣的眼神。

突然他喊了聲,「馬上回來,等我一下!」不等對方的響應,雙腳往鞋子裏隨便一套,噔噔噔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又噔噔噔跑回來,很自然地脫了鞋爬到**,把剛從房間裏取來的東西遞給塞繆爾。

塞繆爾接過那幾張看似毫不起眼的紙片,拿到眼底一看,表情一下子凝固了。

「照片。」威廉笑眯眯的,「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那時代有種東西叫相機吧?你那時還說那是不可能有的呢。現在看到了吧?我確實沒有騙你,你看你看——」

他用手指指示著最上麵一張的相片,詳細地解說著,「這些人,就是下午我在市場那兒用相機拍攝的。喏,你看這兩個男的,還有旁邊這幾個女的,他們是一群流浪藝人,正在賣藝呢。還有旁邊這些,都是觀眾,你看他們看得多開心。當然我也是其中一個,不過我自己是沒辦法拍自己啦。」

塞繆爾沉默著,他的的確確是被深深震撼了,因為這種超越他想象的新鮮事物,更因為呈現在它上麵的,他從來沒有看過的情景。

他默默地把第一張相片迭到最下層,接著看其他的照片。基本上都是在市場附近拍攝的,有人也有靜物。

翻了幾張之後,意外地看見相片上一張熟悉的笑臉,——是他的祖母,用一種嗔責的笑容向著鏡頭伸著食指。

那是威廉趁老夫人不注意時偷拍,但被發現了。因為不懂威廉手裏拿著的是什麽玩意,老夫人以為他在作怪,所以用手指去戳他的額頭。這就是那一瞬間抓拍下來的畫麵。

見塞繆爾久久地凝視著這張相片,威廉嗬嗬笑起來,「怎麽樣?被嚇到了吧?」

大概是有點得意忘形了,他伸手把塞繆爾的肩膀一攬,說,「你看,這位老太太你天天見著,已經看了幾十年,總該非常熟悉了?你看她在這上麵和在現實生活中的樣子有沒有什麽不同?幾乎沒有對吧?能畫出這麽生動的肖像畫的畫家,你覺得可能有嗎?所以說你總該相信我,相信未來世界裏的確有相機這種……神奇的玩意兒了吧。」

塞繆爾還是默不作聲。對於那隻逾矩地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他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他目光深邃地看了威廉一眼,繼續翻到下張相片。這也是最後一張了。因為一次成像相機的相紙容量實在有限,而當時威廉來得太匆忙,忘了帶上備用相紙,結果就把相機裏原有的十張相紙都用了個精光。

最後這張相片是靜態的遠景。半輪紅日,一半沈入了海平麵以下,還有一半露在外麵,看上去就像個嬌羞的姑娘蒙著麵紗。

「這張是回來的路上拍的。」

威廉繼續履行著解說員的工作,「那時候正好太陽即將下山,嗯,不過這麽來看應該說是下海了。當時我是從馬車上往山道外麵看,看到的就是這副畫麵。其實山道跟海岸還相隔非常遠,但因為是在高處,所以視覺上的效果就顯得沒那麽遠了。」

他頓了頓,讚歎地長籲一聲,「海上的日落啊,就算在我那個時代也不是常常有機會看到呢,要是不拍下來實在太可惜了。真的很美,對吧?」

「嗯。」難得塞繆爾毫無意見地附和了威廉一聲,視線仍沒有從相片上離開,似乎看得出了神。

看著他專注的側臉,威廉心裏那個柔軟的地方繼續軟化,忽然覺得十分抱歉。

如果可以,他更願意帶這個人去看一看真正的海上日落,而不是對著一張相片空想。

老夫人曾經對他說過,要他用他的眼睛,幫塞繆爾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到現在他還不是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也不知道像這樣做是不是就對了。歸根到底他也就隻能做到這一步而已。

「自由」是一種權利,可惜他不具備將它賜予給誰的本事。他可以做的是,隻要能讓對方開心地笑那麽一下,就算是滿足了。

不過目前,他離滿足還差了那麽一點點。

對此威廉深感遺憾,無聲歎了口氣,心思忽然一動。滿足又不一定非要是別人給,自尋滿足不也挺好的?

威廉想了想,悄悄朝塞繆爾湊上去。沒想到的是後者在這時忽然轉過頭來,本來預期是落在他臉頰上的吻,於是變成了落在唇上。

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和一雙天藍色的眼睛,就這麽近在跟前地對上眼了。

威廉當場尷尬地紅了耳根,捂住嘴往後一彈,「你,你怎麽不打招呼就把頭轉過來……」

這件事完全不是塞繆爾理虧,他反問,「你又是幹什麽?」眉毛慢慢挑了起來,那樣子有點兒戲謔,也有點兒玩味。

威廉這聲反駁裏掩飾意味明顯。心裏一緊張,他習慣性地想推推眼鏡,才想到眼鏡壓根就沒帶過來,隻好捏了捏鼻梁,嘀咕著,「真的沒幹什麽……就是想跟你說,晚安。」

他的曾祖母曾經對他說,一個帶著真心祝願的晚安吻,可以給那個被祝願的人帶去一夜好夢。

說起來這似乎有些童話,不過這招用在他本人身上確實屢試不爽。雖然那已經是很小很小時候的事情了,但他依然願意相信,也真心希望這個男人至少在夢裏可以忘掉什麽自由不自由,希望……他能夢見大海。

好吧,雖然這個晚安吻印錯了地方,反正心意是送到了,威廉轉身就準備下床回去睡覺了。塞繆爾伸手一抓,拽住他的胳膊把人拖回麵前。

「晚安。」說了這麽一句,塞繆爾回給他一個吻。這也是塞繆爾很久沒有再嚐試過的,去回饋別人的心意。

曾經完全閉塞的內心,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似乎開啟了一條細小的縫,能夠裝進來自外界的東西,同時內部也有什麽東西在蠢蠢欲動,呼之欲出,——雖然暫時還無法確定那是什麽。

和剛才不同的是,塞繆爾從一開始的目標就是定在對方唇上,因此這記晚安吻發生得很平穩,如同細水流長一般溫溫吞吞地進行著。

當嘴唇被壓住的時候,威廉本能地閃躲了幾下,但是由於後腦被對方牢牢按住,他沒能閃躲成功,索性也就放棄了。

在安迪眼裏被視為「神經跟電線杆一樣粗」的威廉,腦子裏從來就很少考慮有什麽「該不該做」的事。

所以,雖然他曾經想過塞繆爾和他同樣身為男人,用舌吻好像是有點兒怪異,但既然他生理上不覺得有什麽不適,那就沒必要過於在意了。

他就抱著這樣的想法放任了這個吻,漸漸感到彼此的唇舌越纏越緊,口腔裏就像快要摩擦生火似的發熱起來。他這才意識到不對勁,下一秒,人就被壓倒在**。

「嗯?」威廉不禁疑問了一聲,隨後他的胸膛上傳來壓力。隔著一層不薄也不厚的衣料,他感覺到某個部位被人用指尖撚住了,輕輕地揉捏著。

威廉頓時緊張起來。

舌吻對於他並沒什麽負麵影響,所以放任沒有關係。但現在這樣,讓他的心跳開始砰砰砰迅猛加速,身體裏不知道哪個部分——也許是從頭到腳,異常地燥熱起來。這種感覺可就不大舒服了。

他抓住那隻正往衣服裏麵鑽的手,試著把壓在身上的人推開,徒勞。兩人之間的力量懸殊就是這麽顯著。

吻跡開始轉移陣地,滑過威廉的臉頰,在耳垂上叮了一口,然後接著下移滑進了肩窩,就在這兒停住了。而其他的一切動作也都跟著停了下來。

即使這樣,威廉仍然僵硬著身體無法動彈,仿佛有一半以上的行動力都因為剛才的行為而隨著對方去了。

「塞……」他遲疑不決,想喚人,又怕這一喚會惹來什麽更不得了的後果。

現在塞繆爾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搞不清楚是在發什麽呆。那麽是不是就讓他多發一會兒呆比較好?

終於,塞繆爾動了,一隻手按住威廉的後背,從他身上緩緩移下去,同時手仍始終按在他背上。這樣,當塞繆爾在旁邊側躺下來之後,威廉也被迫緊挨著他的胸口,和他麵對麵地側臥著。

塞繆爾用另一隻手把剛才隨手放在了**的相片抓起來,先是塞進枕頭底下,想了想又拿出來,平放到床頭的櫃子上。然後收回手,用雙臂把懷裏的人環起來摟住,他說,「不用回去了,你就睡這兒。」聲音含含糊糊的,他似乎是困了。

威廉一愣,仰起臉看了看,對方閉著眼睛,看上去果真是要睡了。

話說,威廉雖然不是什麽博天下之大愛者,畢竟也有二十六歲了,再純潔又能純潔到哪兒去?

兩個人這麽緊抱在一塊兒,尤其剛才還那樣那樣了,要叫他相信他們倆肯定、真的、絕對、百分之百,隻會在同一張**睡睡而已……,還真不是那麽容易。

他尋思著,還是找借口從對方懷裏脫出,再趁機偷溜比較妥當。他不想再發生什麽讓人找不到方寸的狀況了。

「呃,睡覺的話,我去把燭火熄了?」

「不必。」塞繆爾說,下巴磨蹭著威廉的前額,「時候到了它自然會熄。」

「那,那不是浪費嘛……」

「不是浪費你的。」

「可是浪費總歸不好……」

塞繆爾有些不耐煩了,眼睛睜開一條縫,陰陰地瞧著威廉,「或許我該想個什麽辦法堵上你的嘴?」

威廉立即搖搖頭,蒙住了嘴巴,以表示自己絕不會再多說什麽。

開玩笑,萬一塞繆爾來真的那還得了。

見他這麽老實,塞繆爾放棄了追究,重新閉上雙眼,表情是平時難得一見的安詳。

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之間就這麽想睡。難道真是那個晚安吻的作用?威廉想。他記得老夫人說過,平常塞繆爾失眠非常嚴重,很難睡上一個安穩覺。

或許可以跟老夫人說一下,讓她以後每晚在孫子睡覺前來一個愛心之吻?

想象一下屆時塞繆爾臉上會出現什麽樣的表情……威廉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旋即把嘴蒙得更緊,以免吵著對方。

房間裏真正安靜下來。

因為被抱著睡而沒辦法翻身,起初威廉覺得人是僵硬的,很不自在,但不久之後居然也逐漸適應了,並以一貫的快速度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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