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遊子歸來(一)

紛飛陰靡的毛毛細雨,在溏沽碼頭的天空罩上了一層如絲如絮般的薄霧。

民國十九年二月的天津衛,還彌留著暮冬的寒意。

東京-天津的郵輪在航道上懶洋洋地滑行,緩緩地駛進了港口。

這艘萬噸大郵輪剛剛靠岸,還沒停穩,那些早就將行禮收拾好的乘客迫不及待地湧上了甲板,年輕一點的男人們揮動著手著的帽子衝著下麵使勁叫喊著,稍微靚麗點的女人們則不停地舞動手中的絲巾在蹦跳著大聲尖叫。

碼頭上,形形色色接船的人們你推我擠地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片,所有的人都有著同一個動作,用力抬頭朝船上張望,努力尋找著他們的親人朋友。

隨著從舷梯上下來的喧囂擁擠的人流,李若風緊了緊身披的這件做工精致的黑色皮褸的領口,盡量將臉孔掩在衣領中,右手拎著一口棕色的皮箱,低著頭行色匆匆地走向碼頭的關卡通道。

剛下舷梯沒走上幾步,一名身著和服戴了副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領著兩名身著日本關東軍製式軍裝,身材矮壯結實的少佐軍官,從人群中越眾而出,這三人時機掐算得恰到好處,正好擋住了李若風的去路。

“李桑,聽說你回國,伊藤正夫特在此恭候大駕。”居中的那位穿著和服的中年人,滿麵笑容地一邊嘴吐日語一邊朝李若風鞠了個躬。

對這三位突來的不速之客,李若風顯然並沒感到驚訝奇怪,他打量了對方兩眼,俯身將行禮箱輕輕放下,望著眼前這位與他年歲相近的黑衣人,淡然笑道:“你們黑龍會的人還真的是陰魂不散。”他的日語顯然非常的流利。

“李桑,正因如此,才更能體現我們大日本帝國求賢若渴的誠意。”伊藤正夫微笑著說道:“像李桑這樣的人才,如果不能為我們所用,絕對是帝國的損失。”

“伊藤閣下,兩年前我就對你說過,替你們做事,我沒興趣。”李若風看似隨意地遊目四處望了望,淡淡地說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此等強人所難之事,我希望閣下以後不要再提了。”

“李桑,對於您不願意留在東京執意回國,我感到非常的遺憾,以你的高才,在我們大日本帝國一定能大有作為。”

“難道我回到國內就不能一展抱負嗎?”

“嗬嗬,對你們國民政府腐敗無能,我可不敢苟同。”

“我國政府是否無能,這並非我這一介升鬥小民所能操心的,我說了不算,你說了更不算,伊藤閣下,很高興能在中國看到你,如果沒什麽其他事,咱們就此別過,如何?”

“嗬嗬,我相信我們一定還有會再見,李桑,請!”伊藤正夫再次朝李若風鞠躬為禮,然後側身讓路。

伊藤正夫此舉還真讓李若風覺得有點意外,他本以為對方既然明目張膽地動用了日本軍方的人物,很可能會撕破臉麵對他采取強硬措施。

李若風深深地看了伊藤正夫一眼,彎腰將皮箱提起,微笑著點了點頭,從容信步而行,出了關卡通道,隨便叫了輛黃袍人力車,很快便自伊藤正夫的視線中消失。

“伊藤閣下,既然截住了他,為何如此輕易地放他走?”伊藤正夫身後的一名軍官不解地問道。

“今天我隻是想親眼證實李若風已經回到支那。”伊藤正夫若有深意地答道。

“伊藤閣下,此人既然不能為帝國所用,何不將他幹掉?免得日後構成威脅!”另一名渾身散發著一種職業軍人所特有殺氣的少佐冷沉地問道。

“千葉閣下都無法在劍道上取勝的人,你覺得是那麽容易就能被你們的人幹掉的嗎?”伊藤正夫斜著眼掃了這名鷹派軍官一眼,冷笑著問道。

“身手再快,也快不過子彈!”這位少佐不以為然地撇著嘴答道。

“子彈?小野少佐,隻怕他對子彈的了解比你更深更透徹。”伊藤正夫眼含深意地說道:“李若風不僅僅隻在早稻田大學深造過,他還是帝國陸軍士官學校一名不為人知的軍事高材生。”

小野少佐先是怔了怔,隨即狠狠地說道:“那麽此人更不能留!他的能力越強,對帝國的危害就越大。”

“這個厲害關係,我當然清楚,但軍部給我們特高課的指令是隻要李若風一天沒為支那政府效力,我們就要盡可能地不惜一切代價爭取他為帝國所用。”伊藤正夫老謀深算地笑道:“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動用帝國安插在支那政府的力量,阻止李若風進入支那政府軍隊,特別是東北軍。”

三人邊說邊走出了碼頭通道,鑽進一輛停在馬路邊上的黑色道奇轎車,朝日租界所在方向駛去。

一分鍾後,停在黑色道奇轎車斜對麵馬路邊的那輛黑色福特轎車徐徐啟動。

這輛福特車並沒有跟著前麵的道奇車,而是不緊不慢地在街道上行駛著。

開車的是名穿著一身咖啡色緊身獵裝,頭上戴了頂鴨舌帽的美女,她一邊開車一邊像在自言自語:“伊藤正夫從上海跑到天津,難道隻為與剛才那人見上一麵?他穿著如此隆重,居然還帶了兩名少佐級別的軍官作陪,這種安排,應該是特意來接什麽重要人物,但是,剛才的情形,明顯是對方並不賣他的帳……”

“能讓伊藤正夫親自出馬的人,肯定不是什麽簡單人物。”坐在副駕駛座上的那名戴了幅墨鏡生了張馬臉的中年男人把玩著手中的照相機,“日本人近來的活動非常猖獗,說不定我們這次釣到了一條大魚。”

“也許吧,但願馬軍他們不會把人跟丟了。”

“應該不會,馬軍這小子別的不行,但在追蹤方麵絕對是個行家裏手。”

“先回去將照片衝洗出來,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剛才與伊藤正夫見麵的那個人的底細查清楚。”

美女司機說完,用力一踩油門,福特車立馬提速。

李若風坐在人力車上剛轉過一條街,就發現身後有人跟蹤。待他再過了兩個街口,這盯梢的已經由一拔人變成了兩夥路數不同的人馬。

在李若風看來,身後有尾巴吊著,這才算正常,否則他還真摸不準伊藤正夫葫蘆裏究竟賣的是什麽藥了。

至於另一拔跟蹤他的人是什麽來頭,他目前還沒興趣知道,天津並不是他此行的目的地,這天津衛到北平城還有老長一段路,他若想將後麵的人甩掉,中途多的是機會。

從天津到北平,最快最舒適的途徑是坐火車。

李若風顯然不是那種手頭拮據的窮人,他沒在普通車廂裏與三教九流齊雜的乘客擠在一塊,而是選擇那種專門供有錢、有身份的貴人服務的不受幹擾的臥輔單間。

隻不過,這種所謂的不受幹擾也並非絕對,更別說他還是那類被有心人緊盯著的特殊人物。

果然,火車啟動沒多久,廂門外傳來的敲門聲便打破了李若風閉目養神的悠然安寧。

“對不起,先生,現在查票,例行公事,請配合一下。”

李若風微微皺了皺眉頭,火車剛啟動,怎麽查票就查到他這兒了來了?顯然其中另有內情。

起身將廂門拉開,外麵站著一名列車員與另兩名身著黑色中山裝留著平頭神態冷峻的年輕人。

李若風將車票遞給列車員,列車員像模像樣查驗這張車票的真假的時候,那兩名著黑色中山裝的年輕人卻不請自入,走進臥輔廂房內四處觀察打量。

“你們應該不是單為查票這麽簡單吧?”李若風顯得很平靜,淡然笑道。

“鄙人馬軍,中央組織調查科的。”居左的那位生了隻鷹鉤鼻的年輕人皮笑肉不笑地亮出一本印有青天白日徽標的藍色證件,“奉上峰之命緝拿共黨份子,如有打擾不周之處,還請閣下見諒。”

“我是否可以理解為我就是你們緝查的對像?”李若風不由感到非常可笑,他現在明白了盯住的另一拔人竟然是國民政府的人。

“在沒有查證核實之前,這節列車上所有的人都有嫌疑。”馬軍繞著李若風轉了兩圈,上下打量。

“用不著兜圈子了,大家都是明眼人,你們從港口碼頭一直跟著我上火車,不就是想知道我是什麽人嘛!”李若風一語道破了對方的企圖,略顯嘲諷地笑道:“直接去問日本人,你們不敢,所以隻好以緝拿共黨份子為借口來查我的來曆,對不對?”

李若風的直言不諱顯然大出馬軍所料,一時之間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