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不為瓦全

“中國人?”雷浩慢慢地重複了一遍。他低下頭細細地品味著,猛然間他滿臉通紅地抬起頭,略顯激動地說道:?

“隊長,我懂了。醫院裏的到底是誰並不重要,隻要他們是中國人,是在殺……”下麵的話他忽然打住不說了。?

肖彥梁並沒有想到雷浩會這麽樣理解他隨口說出的話。可是看到雷浩生生把想說的話憋回去的樣子,不由得笑了。雖然沒有因為雷浩說漏嘴的話而發脾氣,但他也沒有讓雷浩繼續說下去,岔開話題,問道:“雷子,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老是有些優柔寡斷?”?

“不是。”雷浩老老實實地說道,“隊長您這個人我看不懂。有時候好像你挺很rì本人的,有時候你好像又很結巴rì本人。隊長,我知道您對咱們兄弟好,處處為兄弟們著想。我……我……”?

說到這,雷浩遲疑了一下,似乎在作什麽決定。?

“隊長,我也不瞞您什麽了,有機會我就脫下這身衣服,不給rì本人做事了。”終於下定決心的雷浩說出了自己最大的秘密。?

“這麽機密的事都要告訴我?就不怕……?”肖彥梁笑著問道。雷浩的話讓肖彥梁著實吃了一驚,隊裏到底還有多少人有這種想法?可是他又不能顯得太過於吃驚,以表現出自己什麽也不知道。?

“不怕。兄弟們都說您肖隊長不是那種拿兄弟們腦袋往上爬的人。尤其是你在德貴媳婦出殯時說的話,大家都還記得呢。我隻是怕到時我離開了會連累其他兄弟們,先告訴您,好有個準備。”肖彥梁沒有出現一絲的驚訝,也大大出乎雷浩的意料,一時間他有些後悔把自己的秘密告訴肖彥梁。?

“謝謝你們的信任。可是雷子,你能到什麽地方去?這周圍,除了[**],就是土匪,那種苦rì子你能忍受?”在這亂世當中,能夠得到這種信任,肖彥梁心裏一陣溫暖。?

“再苦也比給rì本人當狗強吧?隊長,咱們隊裏的兄弟那個身上沒有rì本人的血債?那個願意被人在後麵叫‘漢jiān’?原先隻想到怎麽樣保住xìng命,可是現在想起來,保住了xìng命又怎麽樣?行屍走肉一樣的rì子,還不如當初和rì本人拚了。”既然秘密已經說出來了,雷浩索xìng實話實說。?

“行了,看你越說越離譜,讓別人聽到,可就麻煩了。走,我不反對,也不阻攔,人各有各的活法,是不是?回去吧。”肖彥梁阻止了雷浩下麵的話。?

“還有多少人有這種想法呢?說話做事越來越沒遮掩,這樣的話,遲早還要出大事。”望著雷浩的背影,肖彥梁想道。?

那邊忽然傳來幾聲沉悶的爆炸,院子裏本來還在小聲議論的人都住口不說了,相互看著對方,讓後都站起來往醫院那頭望去。?

“幹什麽?都回去睡覺去?白天休息嗎?”聽到爆炸聲,黃長羽也走了出來,看見這種場景,不由得大聲訓斥道。?

黃長羽這麽一說,人們就四下散了。?

“德貴,你出去看看怎麽回事,小心點。”肖彥梁對德貴說道。說完走到黃長羽身邊問候了一句。一旁的張旭也走了過來。?

“媽的,我的右眼總是跳,該不會有什麽吧?”黃長羽揉了揉右眼,說道。?

“局座,有什麽事好怕的?怕就怕趙廣文會不會以我們城外巡邏不利,給咱們扣屎盆子。”張旭掏出一根煙給肖彥梁,點燃後說道。?

“他敢?”黃長羽眼露凶光,提高聲音說道。?

“我估計他也不敢。難道這事就沒有他們城裏巡查的事了?”肖彥梁彈了彈煙灰,附和著說道。?

“不錯。對了,怎麽我好像沒有看見王樹心呢?”黃長羽點點頭,話鋒一轉,問道。?

張旭心裏一沉,還在想怎麽說,那邊肖彥梁已經回答了。?

“唉,局座,他小子和陳長生上次在憲兵隊的事,您也知道。本來想這事就算是給他們個教訓好了,誰想兩個人竟然從此嚇得不敢出門,看見皇軍來了,就縮在一旁瑟瑟發抖。昨天兩個人找到我們,說是想回鄉下住一陣子,我和張大哥商量了一下也同意了,我還特意要李誌和劉西陪著他們去。”?

“的確是這樣的,本來想給局座您匯報的,可是沒想到出了這事。唉,您是沒有看見他們的那個可憐樣。”張旭緊跟著“聲情並茂”地“補充”道。?

“走就走吧,他們倆能保住xìng命已經算是燒了高香了。”黃長羽歎了口氣,輕聲說道。?

“局長,隊長,不好了,rì本人開始在醫院外麵戒嚴了,看架勢,是要準備強攻了。我聽那聲音,好像連炮都帶來了。”德貴喘著粗氣跑進來說道。?

本來已經散去的便衣隊隊員們再次因為德貴的話,又都出來望著這邊。?

“慌什麽慌?皇軍清剿土匪,有什麽大驚小怪的?都散了。”黃長羽聽了,本來也是一驚,可是看見下麵的人這種樣子,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人群再次散去。黃長羽轉過頭望向醫院那邊。張旭、肖彥梁、德貴也跟著望向醫院那邊。也就在此時,黃長羽、肖彥梁竟然不約而同冒出同一個念頭:?

“要強攻,竟然不要便衣隊打頭陣,大介洋三情願自己承擔可能的大量傷亡,到底是為什麽?醫院到底是有什麽秘密?”?

**?

歌聲已經漸漸停止了,?

王樹心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地靠在劉西肩上。劉西鼻子一酸,頭仰起靠在牆上,兩行熱淚順著鼻梁悄然滑落。?

李誌這次沒有哭出聲來,隻是紅腫著眼睛,牙齒緊咬拚命忍著。?

“來,把樹心兄弟、長生兄弟放到這個地方。”劉西指著彈藥箱對李誌說道。?

“嗯。”李誌答應一聲,站起來,按劉西的要求,把彈藥箱擺在中間,再走到王樹心身邊,先將王樹心扶好靠在牆上,把他抱著陳長生身子的手一點點挪開,仿佛害怕驚醒一個熟睡中的人。李誌小心地抱起陳長生,把他的頭輕輕地放在彈藥箱的一個邊上,由於床沿巨大的衝擊,陳長生的鼻梁骨、頰骨早就碎了,臉變形變得很厲害。李誌伸出手,小心而又細致地擦去陳長生臉上的灰塵。李誌心裏忽然覺得很羨慕陳長生。?

死了真好!不用再擔心。再害怕,也不必再麵對生死離別,當然也不必再去麵對各種各樣的困難。?

“樹心哥說得沒錯,他和長生哥你真的很‘自私’,撇下我自己個跑了。”奇怪的是,李誌雖然心裏想著這些,卻並不是太難過。?

收拾完陳長生,李誌來到王樹心麵前蹲下。王樹心的眼睛依然睜著,就好像他還沒有死,隻是在用心觀察什麽似的。?

李誌望著王樹心,伸手想把他的雙眼合上,卻怎麽也不行,忍不住喊道:“樹心哥,你把眼閉上啊!閉上啊!”原本一直壓抑的悲痛終於爆發,身子一軟,跪在地上,用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

“行了,小李子,別哭了。”本來閉上眼睛想休息一會的劉西,被李誌撕心裂肺的哭聲驚醒過來,一隻手拍了拍李誌的肩膀。?

“劉西哥,你看,樹心哥到死還把眼睛睜開的,他死不瞑目啊!”李誌勉強止住哭泣,一邊抽聳著肩膀,一邊說道。?

“胡說!”劉西想都沒想就說道。?

“劉西哥,我……”劉西的話使得李誌滿臉驚愕地抬起頭來。?

望著李誌尤掛在臉上的淚水,劉西歎了一聲,說道:“小李子,你樹心哥不是死不瞑目,而是舍不得眼前的大好河山。他是想睜開眼看著rì本人被趕出中國。”?

“睜開眼看著rì本人被趕出中國?”李誌慢慢咀嚼著這句話。半晌他抬起頭,鄭重地點點頭,站起來說道:“我明白了。”?

說完,他彎下腰抱起王樹心,對王樹心說道:“樹心哥,我這就帶你去該去的地方,你記著在下麵等我。”?

放好王樹心,李誌來到劉西身旁,挨著他坐下。他伸出手替劉西把額頭的汗水抹去,問道:“劉西哥,你要不要喝水?”?

一陣疼痛襲來,劉西張開嘴吸了口涼氣把疼痛壓了下去。聽到李誌的問話,偏過頭看著他,嘴角擠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

“小李子,我也該走啦。”盯著李誌的眼睛。劉西說道。?

聽到這話,李誌的身子明顯一顫。他抓住劉西的胳膊,頭慢慢地靠在他身上。?

“可惜啊!”劉西愛憐地撫摸著李誌的頭發,似乎是在對李誌說,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細菌實驗室’是個什麽東西?鬼子這麽緊張?還有rì軍在徐州集中,調動大量兵力的情報,看來是隻有自己帶走了。”?

“劉西哥,”李誌靠在劉西身上,抬起頭說道:“你說德貴現在被救出來了嗎?”?

“我想,救出來了吧。德貴不是說過,隊長他們一會就會到他家裏去嗎?”說起德貴,劉西就想起張旭、想起肖彥梁。德貴家的老人被rì本人殺了,媳婦被rì本人糟蹋了,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深仇大恨?是一筆什麽樣的血債!可是從來沒有看見德貴對rì本人表現出哪怕一丁點仇恨。?

“原來我們真的冤枉德貴了”人死之前,思維特別清晰,現在想通了德貴的事,想通了隊長長掛在嘴邊的“好好活著”的意思,劉西倒是更加堅定了毀容以不連累兄弟們的想法。?

“劉西哥,咦?鬼子怎麽沒有打槍了?”李誌驚訝地坐直了身子,說道。?

劉西倒沒覺得有什麽奇怪,鬼子停止shè擊,也許是要換槍管,也許是子彈打完了,總之就他而言,非常正常。?

“天亮了。”見劉西沒有說話,李誌隻好安靜地看著他。沉默中,劉西忽然冒出這麽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聞言李誌把目光投向了陽台。可不是嘛,先前還漆黑一片的天空,已經開始發白了,那些樹枝、樹葉也能夠看得清清楚楚了。?

“劉西哥,你說隊長他們以後會不會來看我們?”望著漸漸亮起來的天空,以及rì本人突然停止shè擊造成的寂靜,李誌心裏驀地湧起一股恐懼,這種恐懼使得他再次牢牢地抓緊了劉西的胳膊。?

“當然會。”劉西輕輕拍著李誌,說道,“不僅會常來看我們,等rì本人被趕出中國的時候,他們也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們。”?

說道這,劉西不由得挺了挺身子,微微活動了一下有些發麻的腿,眼睛裏發出灼人的光芒。他語氣堅定地重複說道:?

“他們一定會來看我們的,也一定會在最短的時間告訴我們抗戰勝利的消息。”?

“轟~~”話音剛落,陽台上忽然落下密集的炮彈,早已被打得千瘡百孔的陽台,登時碎成了瓦礫,隨著激shè的氣流四處飛濺。?

“嘩~~”屋頂上也落下了不少炮彈,半邊的樓頂被掀開,整個住院部都在這炮彈的**中顫抖,大量的碎磚碎石“嘩啦啦”地落下。?

出奇地,劉西和李誌竟然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炮擊沒有任何反映,沒有做出任何規避動作,倒顯得他們似乎早就料到會這樣一般。?

“小李子,我們走的時間到了。來,你先把那些機槍拿來。”炮擊中,劉西冷靜地說道。他們坐的地方,離陽台還有一段距離,那些碎石什麽的,倒也還暫時飛不過來。?

“劉西哥,你要幹什麽?你的傷……”聽劉西要機槍,李誌嚇了一大跳。他看了劉西肚子一眼,那裏纏上的厚厚的繃帶,並沒有阻止血液的滲出,雪白的繃帶已經紅了一大片。這樣的身體還有用機槍去還擊嗎??

“傻子。你看我還能用機槍嗎?”劉西苦笑著搖搖頭,說道,“我們死了,難道還要把那兩挺機槍再還給rì本鬼子去殺中國人嗎?我是要把它們都卸了放到彈藥箱裏去,待會一爆炸,不給鬼子留半點渣。”?

“嘿嘿~”劉西的解釋,讓李誌豁然開朗,自己並不會拆卸這rì本人的玩意兒,隻有劉西能拆卸,劉西當然是要向自己要機槍了。?

由於腹部受的傷,劉西拆卸的動作很慢,但是最終還是把兩挺機槍拆成了一堆零件,再把四杆步槍也拆成了一堆零件。把這些零件放到彈藥箱了時,才發覺鬼子的炮擊不知什麽時候又停了。?

“好了,小李子,我們也該走了,耽誤了這麽長時間,小心你樹心哥怪罪你喔。”收拾完槍支,劉西似笑非笑地看著李誌說道。?

李誌沒有答腔,他靜靜地望著彈藥箱邊上的陳長生和王樹心的屍首。過了一會,他站起來走到劉西身邊坐下,抬起頭對劉西說道:?

“劉西哥,我怕!”說這話的時候,李誌臉上卻沒有半分害怕的神情。?

“你?……怎麽回事,有什麽問題嗎?”劉西大吃一驚,眼sè漸漸凝重起來。?

“劉西哥,你別誤會,我並不是怕死。”李誌一下子明白劉西誤會了自己,連忙解釋說。?

他長出了口氣,才慢慢說道:“我現在算是明白樹心哥走的時候說的‘自私’時什麽意思。能夠先走一步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享受。劉西哥,都到了這個時候,怕死有什麽用?我,我,我是害怕你走之後我一個人不能完成剩下的事。”?

說到這,李誌抱著頭,痛苦地說道:“我一個人,真的很害怕。”?

劉西心裏一下子明白了李誌的痛苦,他掙紮著坐起來,伸手把李誌緊緊摟在懷裏,眼淚跟著流下來,落在李誌的頭發上、衣領上。李誌也在劉西懷裏“嗚嗚”地哭起來。?

“好兄弟,行,你劉西哥答應你,讓你先走。我來完成剩下的事。”劉西撫摸著李誌的頭發,哽咽著說道。李誌聽了,哭得更加的厲害了。?

陽台那邊再次響起了炮彈爆炸的聲音,而且比上一次距離劉西他們又近了許多。灰塵在正幢樓的劇烈震動中“瑟瑟”而下。?

李誌從劉西懷裏掙脫出來,看了一眼陽台,忽然對著劉西直挺挺跪下,“咚咚咚”,用力給劉西磕了三個很重的響頭,抬起頭來的時候,額頭上已經是鮮血淋淋了。?

“兄弟!”劉西大叫一聲,掙紮著伸出手想阻止李誌的動作。?

“劉西哥,小弟沒用,不敢一個人後走,隻有把你留下,自己先走了。小弟這裏給你跪下磕頭賠個不是。也謝謝哥哥你的成全之恩。”李誌沒有起來,還是跪著的樣子,雙手抱拳對劉西一拱說道。?

“好,好,你先走,記著和樹心兄弟他們說一聲,一定要等著我。”事到如今,劉西反而安靜下來,對著李誌說道。?

“謝謝大哥。”李誌說完,自己個爬到彈藥箱邊上,把頭枕在第三個邊沿上,掏出駁殼槍,“嘩啦”一聲把子彈頂上膛,閉上眼睛,把槍管抵在下頜處,心裏說道:?

“樹心哥,長生哥,我來了。”?

“啪!”?

槍聲響起,李誌身子軟了下去,鮮血順著頭顱流到彈藥箱裏,把裏麵的子彈染紅了一片!?

劉西沒有悲痛,李誌閉上眼的那一霎那,是那麽地安詳,那麽地滿足!?

“該我了。”他心裏說了一句,舉手把衣服扣子一個一個扣好,又把肩上落下的灰塵一一彈掉,趴下身子,一步一步挪到彈藥箱那裏。?

自己的頭和其他三個人靠在一起,劉西忽然想起好多事。杜老板、手下的兄弟、[**]排長、老兵、張旭、肖彥梁……一個個熟悉的臉像放電影一樣依次出現在腦海裏。?

他先把駁殼槍拆了,兩隻手各抓起一個手榴彈,拉掉保險,眼前忽然想起在許子鄉,那幾個共黨傷員被rì本人刺死之前喊的話,不由得學著喊道:?

“打倒rì本帝國主義!”?

“打倒漢jiān賣國賊!”?

聲音高亢響亮,甚至於鬼子炮彈的呼嘯聲也不能掩飾它!?

喊完,劉西兩手一鬆,四十八瓣的東西滾進了彈藥箱,他平靜地閉上雙眼,心裏一片祥和,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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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大介洋三正站在住院部的三樓上,剛才巨大的爆炸聲使他確信,他眼前的敵人放棄抵抗,自殺了。?

破碎的場景,處處顯示出這裏在不久前還曾經是一個地獄。他想找的匪徒,已經找不到了,隻有從現場幾隻殘缺的手和腳上,才能分出敵人和自己人。?

大介洋三感到一絲寒氣從腳下冒起。?

“這是幾個怎麽樣的支那人啊!”?

外麵,天,已經完全亮了,太陽也突然跳了出來,火紅火紅的。?

刺眼的陽光透過破碎的屋頂照在那幾隻殘缺的手腳上,仿佛給他們抹了一層金sè的油彩,那麽鮮豔,那麽神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