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考古隊守則,”老頭說:“第一條。”

底下人席地而坐,拖著長聲回答:“遵守紀律——服從領導——嚴格保守國家秘密————”

“第二條。”

“積極負責、忠誠老實——吃苦耐勞、克服困難——完成任務————”

第三,依靠地方,搞好關係,積極宣傳黨的文物政策法令;第四,互相幫助,虛心學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第五,注意安全、保證健康;第六,謹慎使用儀器,節約消耗品。

第七是不成文卻約定俗成的一條:絕對不允許搞私人收藏。

“行,都知道哈,”老頭說:“那麽大家看電影去吧。”

“噢~~~~~~~”年輕人們一哄而散。

《地道戰》的音樂響起來,劉狗剩搶占第一排守著張三條腿長板凳翹首以盼,夏明若靈活地擠進人群坐上去。

今天考古隊休息。

條石上的封土已經被去除,但十來噸重的巨石單憑人力是拿不上來的,得靠起重機。本地的文物部門便從洛陽建築工地上借了一台,但由於路況不好,估計明天晚些時候才能到。

劉狗剩訴苦:“哥,你可得表揚我,我為了守位子吃了大苦頭了。”

“有數有數,”夏明若笑嘻嘻說:“我帶你上北京玩去。”

劉狗剩說:“天安門!”

夏明若說:“行~~~~~”

楚海洋搖著大蒲扇來了,左右看看問:“我坐哪兒?”

夏明若連忙推他:“沒你坐的,你回去睡覺。”

楚海洋便從條凳上把他拉起來,然後自己一屁股坐下去。

夏明若嗷嗷叫,手腳並用對楚海洋又是推又是拽,後排的村民喊起來:“擋住了!擋住了!前頭人不要亂動嘛!!”

楚海洋吐吐舌頭,拉夏明若坐在自己大腿上,用手圈著。

夏明若問:“熱不熱啊?”

楚海洋便吩咐劉狗剩:“打扇。”

劉狗剩雙手開弓嘩嘩嘩搖扇子,邊搖邊諂笑:“太君,涼不涼快?”

楚太君抖著腿說:“喲西——”

這時候不解風情的家夥出現了,大胡子周隊長站在人群後頭,兩手攏在嘴邊喊:“楚海洋——!海洋——!”

打穀場上男男女女齊回頭:“噓————”

楚海洋隻能站起來走出去,夏明若奸笑地對著他的背影搖扇子,一臉小人得誌。

電影散場楚海洋也沒有回來。

夏明若衝了個涼水澡回宿舍睡覺,睡到半夜,覺得沒人壓著真不踏實,便披了件衣服往工地跑。

山村裏的月光像水一般明淨,涼風帶著樹木的清香,呼呼吹過連綿的西瓜地。月亮下去,升起滿天星鬥,夏明若沿著田埂慢慢走著,聽到兩隻軍犬遠遠地又在叫喚。

他路過池塘,發現裏麵開滿了荷花,在夜色中泛著幽幽的銀光。

這人一時興起就趴在荷塘邊探出身子去夠,夠不著就探出一點,再夠不著就再探出一點,緊要關頭,被突然跳起的青蛙嚇了嚇,撲通一聲栽進了池子。

發掘工地燈火通明,楚海洋陪著老頭和隊長蹲在條石上不知研究些什麽,老頭嘀嘀咕咕說話,楚海洋用小鋼尺量來量去,然後低頭記錄畫圖。

墓葬的結構已經確定了,長方型豎井土坑墓,近地表處長10。15米、寬8。2米;平均每二十公分一個夯土層,夯窩直徑十公分——在附近還找到一根用來夯土的粗木頭——其餘的一切則都要等挖開了才知道。

老頭說:“石頭不要緊,滲水了才麻煩。”

“不會,”隊長擺擺手:“五十年代洛陽的地下水位大約是十米,現在是二十米的深井也不出水。”

楚海洋說:“那也沒幾年,這墓可在十米以下啊。”

“那給你們說個難以解釋的現象吧,”周隊長說:“十米是平均數,這一帶地勢特別低,據村裏老人講,水位下降前的灌溉井隻需要打八九米,當然現在需要打到十五米以下。但這兒有條數十米寬、三公裏長的南北向狹長地質帶,別說十五米,就是五十五米也出不了水,而太子墓偏偏就坐落在這條地質帶上。”

“咦?!”老頭站起來比劃:“就這條軸線?”

周隊長點頭:“哎。”

老頭嘖嘖有聲:“奇了,奇了……”

楚海洋問:“什麽?”

老先生說:“解放前,我在野外考察時遇見過幾個替人尋找陰宅的風水先生,說他有道理吧,他那套說辭真是玄而又玄;說他是傳播迷信蠱惑人心吧,偏偏他點到的“”不管是從地形地質、水文土壤,還是從小環境小氣候,都十分適合埋葬。”

老先生搖搖頭:“解釋不了,奇了……”

他一攤手:“解釋不了就不解釋,我們繼續搞我們的科學。”

楚海洋微笑起來。

老頭說:“海洋,你先回去睡吧。”

楚海洋說:“我陪陪你。”

“不用,老周陪我就行,我倆是回去也睡不著。你去休息休息,養精蓄銳,明天晚上有大忙的。”老先生說:“都是我的頂梁柱,哪根都不能斷。”

楚海洋還要推辭,老頭說走吧走吧,回去看守好夏明若小同誌,不要放出來危害人間。

楚海洋撲哧一笑,跳出了墓坑。

半夜裏愈加風涼,樹梢上的枝葉嘩嘩作響,銀河像一條閃光的雲帶橫亙在天空。

楚海洋走到一半,發現田埂上扔了件衣服,而那人光著上身在荷花池子裏鼓搗,激起細微的水聲。

“幹嘛呢?”楚海洋蹲下問。

“摸鞋。”夏明若趟著齊腰深的水走近,抬頭可憐巴巴地說:“掉了一隻。”

“鞋呢?”

夏明若拿眼睛斜他,楚海洋大笑,伸手拉他上來。夏明若順勢坐在岸邊洗去滿腳的泥。

楚海洋赤著腳卷起褲管下水:“大概掉在哪個位置?”

夏明若稀裏糊塗指指:“就這兒。這下可好了,我就帶了這一雙鞋,難不成以後天天打赤腳?”

“入鄉隨俗,”楚海洋說:“劉狗剩小朋友不是也不愛穿鞋。”

夏明若嘿嘿笑說:“別,大不了我搶小史的。”

他渾身濕透在夜風中打了個冷戰,卻不肯穿衣服,過了一會兒又跳下來,伸長了雙手在淤泥裏**,越摸越沮喪,叉著腰唉唉唉直歎氣。

他濕漉漉的頭發緊貼在後脖子上,肩背纖瘦,人仿佛官窯裏出產的瓷器,細白、瑩潤、觸手冰涼。

楚海洋就站在他身後,彎腰輕輕吻在他的頸窩裏。

夏明若嚇了一跳回頭。

楚海洋說:“蚊子。”

夏明若說:“哦。”

楚海洋說:“還有一隻。”

夏明若貓著腰哧溜躥回岸上去了。

楚海洋問:“鞋子不要了?”

夏明若扭臉看別處:“你找吧。”

楚海洋走到岸邊,笑嘻嘻看他,夏明若便要逃:“快去找。”

楚海洋壓住他的膝蓋,嘴角噙著笑意。

夏明若埋頭嗡聲說:“不找了,回去吧,穿小史的。”

他扭動著要掙脫,楚海洋一把拉住他的腳踝:“怎麽突然臉皮變薄了?”

夏明若奮力一蹬腿,跳起來就跑,楚海洋趕忙爬上岸,拎起衣服鞋子跟著追,追上了環腰把那人抱起來:“跑什麽!!想踩釘子?!”

夏明若低著頭。

楚海洋穿鞋,背起他走路:“明若?真臉紅了?夏明若?夏別信?”

夏明若趴在他背上一動不動,眼睛亮亮的,好半天才嚅嚅:“走你的……”

遠處的狗兒汪汪叫,兩人慢慢地向村莊走,時不時抬頭望一下星空。

第二天小史的鞋果然找不到了,想請假去買,結果又被老頭逮住發了通邪火。

起因是老頭要資料,而關於隋墓的資料極少——畢竟隋代隻有三十來年——算來算去,比較有參考價值的就是五七年發掘的李靜訓墓。

李靜訓是周宣帝宇文贇的外孫女,但夭折時隻有九歲,因為出身顯赫而得以厚葬。

老頭發電報回去讓人把發掘報告書寄過來,可臨時又犯惡癖,為省幾毛錢將電報寫得極端簡潔,結果導致北京那邊會錯了意,派了個叫王靜訓的學生過來,還是個物理係的。

這個王靜訓稀裏糊塗地趕到洛陽,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被趕回去,白白撈了趟公費旅遊,把老頭氣得哇哇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