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夏明若原地滴溜溜轉了兩圈,扣上皮帽轉身就跑。楚海洋一把扯住他:“去哪兒?別信你乖覺點兒!”

“行,”夏明若立刻擺個標準投降姿勢,席地而坐:“哥們兒是從小乖覺到大的,你說東,我絕不敢往西。”

轉變太快,楚海洋滿心起疑。可起疑也沒辦法,嗷嗷叫的錢大胡子連推帶搡要把他弄走,他隻能不住回頭:“你呆著!別動啊!呆著!!”他呼喚大叔:“舅舅——!舅舅——!你看著他!”

夏明若連連點頭,結果等人一走遠他就跑了,跑得還太急,不小心栽了個大跟頭,吃了滿嘴的沙。大叔趕到拉他起來,見其唾得正起勁便有些幸災樂禍,關切地問:“好吃麽?”

“呸呸呸呸!呸!”夏明若抹嘴:“香,一股駱駝味。”

大叔大笑,扶著他說:“走,咱倆加快速度,起風之前還能回來。”

夏明若倒站住了:“咱們去哪兒?”

“四處轉轉,東西丟了還能傻坐著?”大叔說:“沒事,據我經驗,現在離真正的黑風暴還有一陣子。”他指著最近的沙丘說:“到頂上去,昨天我告訴豹子說是個古墓,你知道的嘛,豹子向來連睜眼瞎話都信。”

“不謀而合啊,”夏明若了裹緊軍大衣緊跟他:“我也覺得老黃就在這個方向,好歹養了十年的貓了,行為模式我一清二楚。”

其實行為模式這種東西很難說,比如此時的營地中,老黃正從炊事員古力姆的挎包裏往外鑽。

古力姆拎著老黃的後脖子,憋足了力氣在它腦袋上練彈指功:“阿、阿囊死給!貓(第二聲)~~的麽找死!!我佛(說)兩根胡蘿卜子(這)~~~~麽重!?原來都四你的緣故!!”

老黃波瀾不驚地忍受著,因為它是一隻做大事的貓。

至於豹子,更是哪兒也沒去,隻不過和睡袋一起被沙子埋了。十幾分鍾後他們重新團結回楚海洋周圍,後者才驚覺大叔與夏明若已經不知去向。

相比古荒大漠,這樣的沙丘小得可憐,高度也不值得一提,可真要憑著人的腳力往上爬,又是要命地艱難。尤其是大風呼嘯黃沙流動,夏明若平衡感不好,幾乎是一步一跌,大叔隻能解下腰間的麻繩,把兩人係在一起。二十分鍾後兩人到達坡頂,張望著近在咫尺的雅丹群。

大叔指著百米外的峽口說:“昨天晚上本來想在那兒紮營,但向導們堅決不同意,因為兩麵沙崖太陡,而且也不是必經之路。明若你是沒來過沙漠,其實風沙比什麽汽車坦克都要厲害,真是壓死人不含糊,你看咱們腳下,剛踩的沙坑,小半米深,可眨眼就被抹平了。”

夏明若仍然在唾沙子:“呸……哎喲,嗓子都痛……好歹出發前我還花了半個晚上把《土壤學》和《沙漠研究》看了……”

“咿!紙上談兵!羅布沙漠啊,那冬天就是和塔克拉瑪幹不一樣,和內蒙那邊的也不同,風特別大,”大叔擺擺手:“行了,回去吧,看樣子撲空了。”

夏明若彎腰不停咳嗽,懷裏的手電掉了。

話說這人全身上下也就這隻手電值錢,光束集中,且照程極遠。原本屬於學校裏的俄文老師,往上可以追溯到抗戰勝利後蘇聯紅軍控製東北時期。他撿起手電來無意間擰亮,峽口附近便有東西一閃而過——也就是那麽零點幾秒,卻叫兩個人都看見了。

“反光?”夏明若不確定地問大叔。

“拿來。”大叔接過手電,再細細一瞧,又什麽都沒有。

兩人各自愣了一陣,隨後不約而同地往峽口方向衝。大叔邊跑還邊有意見:“想不到你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

夏明若冤枉死了:“舅!我栓在你身上呢!!”

“哦!哦!”大叔趕忙停下,夏明若一時刹不住撞在他後背上,兩人稀裏嘩啦一口氣滾到了沙丘底。再爬起來,夏明若灌了滿鼻腔的血,他使勁地捂著,鮮血便沿著指縫一滴一滴落在黃沙上,結成一個個暗色團塊。

大叔托著他的下巴讓他仰頭:“年紀輕輕,倒病怏怏的!”

夏明若最不愛聽這話,甕聲甕氣地反駁,大叔用髒得結了板的衣袖替他擦血,左右開弓動作頗為粗魯:“我說乖乖,舅舅可比不得海洋,忍著些。”

夏明若被他擦得滿臉生痛,嗷嗷叫著說行了行了,心領了。

大叔便空出手來解繩子:“你先回去,我馬上就來。”

夏明若含糊地拒絕,表示沙漠廣袤,掩藏有大量的古代人類活動遺跡,散落文物之多,相當驚人,碰見不撿,那叫瓜娃子。

大叔說:“我還真沒罵錯你。”

夏明若催促他快走,一會兒又問:“這血怎麽止不了啊?”

大叔指指鼻子說:“因為裏麵有沙,被沙子磨著哪有不出血的道理。”

夏明若咕噥偏巧我就是鼻粘膜最脆弱,算了,不想它就得了唄,舅舅快走。

說也奇怪,一下沙丘,就有股橫風推著他們跑,兩個人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互相攙扶著好容易才到了峽穀口,要不是穿得厚重,早就報銷去半條命。一路上大叔都亮著手電,那寶貝仿佛輕易不肯露出真麵目,反光點時隱時現,近到跟前,又看不見了。

大叔將手電咬在嘴裏,抽出靴子裏的匕首沙裏迅速地插著,夏明若也顧不得什麽血了,觀察得極為專心致誌。大叔緩慢地向前移動,突然刀尖隱約傳來“叮”一聲,似乎碰見什麽硬東西。

大叔扔了匕首就往下挖,隻挖了不到十公分,無比鄭重地舉出了一隻白酒瓶子。

酒瓶子上標簽仍在,正麵:大救星二鍋頭,63°,北京·通縣,國營大柳樹鄉小黃莊東方紅酒廠;反麵:主席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

大叔心潮澎湃:“奇跡呀夏明若小同誌!我們竟然在羅布沙漠的腹地找到了一隻白酒瓶子,還是空的!”

夏明若也很動情:“這是來自家鄉的酒啊!我仿佛聽見了我爹那無比親切的聲音:‘明若啊,今天逃課吧,咱爺倆出去玩吧’!”

兩人無比憤怒地將酒瓶子砸得粉碎,站起來要往回走,夏明若卻發現了不對勁:“舅舅,那是什麽?”

大叔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隻見一股黃煙從瀚海般的沙丘後驀地升起,旋入天際,夏明若說:“大漠孤煙直。”

大叔的臉瞬間褪了色:“你還有心情背詩!那是風!黑風暴——!!!”

隻在夏明若瞪大眼睛的一當兒,那股煙蓬的散開,如衝天巨龍卷起萬噸沙石雷霆般地殺來,刹那間天昏地暗,濁濤滾滾,狂沙如幕,夏明若看得傻了,大叔拉起他便跑。

也隻跑出幾步,天邊的黑浪便翻了過來,如一口大鍋扣住了人。浪頭攜著尖厲的呼嘯,帶著寒氣,夾裹著卵石沙粒以及一切它所能掃**之物,鬼哭狼嚎,排山倒海,從夏明若和大叔頭上滾過,把兩人猛然推倒,壓趴,將子彈般嗖嗖飛行的沙粒劈頭蓋臉地打在他們身上。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大叔的臉上痛得就像鞭子在抽,他摸到夏明若的胳膊,立刻把他拽過來,打開手電一照,發現這小子倒他媽的手腳快,滿腦袋蒙得嚴嚴實實。

“明若!”大叔對著他的耳朵喊:“站起來!跑——!!!”

夏明若勉強支起身子又跌倒:“往回跑??!!”

“不——!”大叔喊:“順著風跑!逆著風是要死人的!”

大叔咬牙拉他起來,奮力邁開腳步:“跑————!!”

夏明若眼睛完全不能睜開,他覺得似乎正踩著波浪上,甚至控製不了自身,這一波一波的狂浪拋著他往上翻,推著他往前衝,然後把他扔進流沙中埋葬。

幾乎是絕望之際,大叔卻喊了一聲“天助我也”,夏明若被他拉著掉進了一個大坑,撲簌簌直摔到底,人都摔懵了,嚇得大叔給他掐了半天人中。

夏明若扯掉麵罩,還有些木呆呆的,他感覺風小了許多,便問:“這是哪兒?”

大叔說:“我也不知道。剛才那陣風把我們吹進了雅丹群,雅丹地帶溝壑縱橫,跟迷宮似的,咱們現在大概在哪個深溝裏吧……哎喲我也管不了了!真是謝天謝地!”

夏明若仰頭,借著手電光看見風暴仍在咆哮,與高高的沙崖貼肩而過。

“真像是死過一回似的。”夏明若喃喃:“上回在雲南娘娘墓裏遇見漲水,現在想起來真是小意思。”

大叔擺手說:“往後你就知道了,其實都是小意思。人生百年總有一死,躺在棺材裏,那叫大意思。”

夏明若說舅舅你思想反動了啊,不經常進行政治學習吧。

舅舅說我倒是想,就是沒人肯教啊。

“行了,別廢話,”他說:“抓緊時間休息,你也不腿軟,我這把老身子骨早就撐不住了。”

夏明若也不是什麽安分人,東張西望突然又喊起來:“那是什麽?”

大叔看也不看躺下,擼去滿頭的沙:“風唄。”

“不是,”夏明若拚命搖他,急急說:“你快看!海市啊!”

“啥?!”

夏明若說:“海市蜃樓!”

大叔翻身坐起來,看了一會兒便壓著夏明若的頭讓他匍匐在地。

“那不叫海市,”他輕聲說:“那叫過陰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