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回 臨陣

這一起官軍,是從代州振武衛而來,往萬全右衛去換防的,全軍共是五千六百人,領軍的是神武衛指揮僉事常榮。他奉了本衛指揮同知的命令,率部換防,卻在行至渾源的時候接到朝廷詔令,命他暫不繼續北上,而是留在當地,候懷來、懷安二衛會軍,共同圍剿小五台山。常榮便在渾源駐紮下來,哪知前等後等,卻隻是等不來懷安、懷來的半個士兵。振武士兵駐紮在渾源,軍需供應本來便得不到保障,如此日複一日拖將下去,常榮漸漸受不了起來,不斷派出斥候向東北打探消息,哪知道一探二探,總是毫無動靜,那懷來懷安的守將,不知道是壓根沒有接到出兵的詔令,還是畏葸避戰,總之是連麵也沒有讓常榮見到。常榮性子本來急躁,一來二去,便十分焦躁起來。這個常榮,似乎不比上一次那杜大威是個草包將軍,非但正兒八經地上過戰場,並且還頗有戰功,對自己是信心滿滿。一氣之下,一麵起草奏折上報朝廷,參那懷來懷安兩個指揮同知、僉事畏敵避戰,遲疑不進,一麵自行北上,準備伺機攻打小五台山。若說他以五千六百人,對同樣五千多人的過天軍,已經不占什麽便宜,而過天軍又是據守山寨,占了地利,常榮勝算更低。

常榮雖然暴躁,卻不莽撞,他也知道若貿貿然前去打山,多半便要全軍盡墨於此,當下全軍帶足了幹糧偃旗急行,一日之間,竟然急行二百裏,趕到了小五台西北的鴛鴦口。他為求隱蔽,不準士卒生火造飯,自己也一同啃食幹糧。一麵休整部屬,一麵派出斥候,打探小五台中情形。不久得斥候回報,說山口設有陷阱,便要他們記下過天軍哨兵所走的位置,繪成簡圖,一一下發給屬下將官。

他不知山中尚有多少機關陷坑,原想再等幾日方才攻打,不料這日傍晚,斥候還報,小五台山中賊酋盡集,不知何意。常榮隻以為過天軍發現了自己駐兵在此,要先發製人前來打營,當機立斷,喝令全軍立刻造飯拔營,三軍無聲,向小五台急行。鴛鴦口距離小五台不過隻有四五十裏,到得半夜,已經來到西金溝。

常榮自從得知要來攻打小五台,駐紮在渾源時便令人到蔚州長寧鎮、桃花堡等地尋找熟知小五台地勢之人,細問各山形勢,繪成地圖,熟記在心。他在觀看地圖之時,便十分留意西金溝,此處乃是一條溪穀,兩旁山勢甚陡,是從西台進山的唯一一條通道。因為地勢十分險要,過天軍在此處安排的守衛力量並不多,隻有區區半個小隊而已。常榮探知這一層,更加把西金溝放在心中,此刻決定突襲小五台,自然便選了這一條路。須知小五台範圍甚廣,過天軍所真正占據的不過是中心一帶,至於外圍,隻不過日常派兵巡邏,不讓外人進山罷了,尤其西台,因為山勢險要,過天軍勢力更是單薄,隻消解決了哨兵,此處便可以**。

卻說振武軍前鋒五百人,首先趕到西金溝,黑漆漆地摸了進去。此時正逢月初,天暗無光,正適合偷襲。桓震雖然十分重視軍隊訓練,但他畢竟不曾入過軍伍,沒有專業的訓練方法,隻是跑山和掌上壓雖然能夠提高士兵體格,但卻不能教給他們戰術本領。惠登相等人原本便是山賊,要他們去研究這些,也是癡心妄想。是以過天軍四處騷擾之時雖然將官軍氣的一籌莫展,但一旦真正對麵交鋒,就不是官軍的對手,把守西金溝的二十名嘍?兵,不過片刻便給五百官軍大部殺死,隻有一人,見勢不妙,連手也沒交便棄械而逃,好歹留得了性命。是時北台山下,過天軍的主要領導人都還忙於內訌。倒算他良心不泯,臨逃走之前還奔回北台大部所在報信,值夜哨兵聽了大吃一驚,立刻吹起號角來。

桓震接了報警,忍不住想摑自己一頓耳光。小五台山共有東南西北中五個山頭,其中以南台最高,西台最險,是以桓震在布置防守兵力的時候並沒有將西台作為重地,哪裏想到如今敵人正好便從西台攻來,一時隻覺自己十分可殺。可殺歸可殺,眼下大兵壓境,而且還是由守備最弱的西台而來,想必已經查探清楚這裏的情況了,自己這一麵卻是敵情未明,可說對方在暗自己卻在明,這一仗十分難打。他顧不上許多,立刻對五名指揮道:“立即集合所部,在訓練場聽令。傍晚去職的掌旗,一律複職,務要對他們說明將他們暫時去職乃是為了捉出內奸,好生陪個不是。”五指揮諾然而去。桓震在地下攤開西台地圖,瞧著西金溝,暗想敵人若從此溪穀而來,火攻之法便不可行,何況倉促之間也來不及預備。約略計算時間,從西金溝到北台營寨,也不過兩個時辰的工夫。這兩個時辰之間要如何部署,可是關係到過天軍的生死存亡。他絞盡腦汁,拚命思索,但愈是焦急,愈沒有主意,一時間隻急得頭上汗珠滾滾而下。

忽然傅山在旁道:“不如不戰!”桓震抬起頭來,瞧了他一眼,反問道:“何意?”傅山道:“小五台山甚大,我若即刻棄了北台,遁入山中,彼軍要將小五台整個搜尋一遍,少說也要三天五天。”桓震道:“那便如何?終究還是免不了對麵一戰。”傅山搖頭道:“不然。彼自遠來,不見得帶有許多糧秣。我們離去之前每人帶足十日幹糧,將山寨一把火燒了,教他們無處覓食,跟著便帶他們在山裏大兜圈子,這些官軍不善山戰,兜得幾圈便要暈頭轉向了,那時我們一舉而出,可以破之。”桓震大奇,心想這不是當年陳毅在江南鑽山溝的戰術麽,不由得連連點頭。

惠登相卻道:“不可,不可,這山寨是眾弟兄數月來辛苦建立而成,如今初具規模,豈能說毀便毀?”桓震暗想他怎麽如此之迂,駁道:“然則二弟是要守著山寨,大家同死了?”惠登相麵皮一紅,辯道:“小弟哪有此意?不過是想尋一個既退敵兵,又保山寨的法子罷了。”桓震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然則二弟有什麽良策?”說到單打獨鬥,惠登相足為一代名家,可是兩軍對陣畢竟不是拳腳相搏,他武藝再強也是無用,當下隻得搖了搖頭。

桓震再不理他,對傅山道:“以你之見,我們燒毀營寨之後,該當往哪個方向去才好?”傅山瞧著地圖,思索片刻,伸指指著一處道:“先向北,再向西!”桓震訝道:“敵從西來,我軍怎能反向西去?”

傅山若有所思的道:“我雖不知敵將為人,但瞧他能想到自西金溝偷襲,想必頗有心計。他定已知道我軍大部駐在北台,大哥你想,假若你是敵將,欲要拿我弟兄三人,該當如何用兵?”桓震想了想,道:“若我有一萬兵,便四麵合圍北台。”傅山又道:“倘若隻是五千兵呢?”桓震道:“分兵兩路,一路直攻北台,一路南下堵截。”傅山笑道:“著啊。東邊有美峪所駐軍,我軍不走東台,我想那敵將多半也能料到。然則卻也不能走南台。”桓震不解道:“那麽走何處?”傅山指著西金溝,道:“此處官軍走得,何以我便走不得?我從北台急行出山,旋即西向,繞至西金溝入山。彼雖有智,料也想不到我竟會繞到他身後尾行。”桓震左拳在右掌中一擊,大聲道:“便是如此!”惠登相在旁瞧著他兩人談的熱火朝天,也不知懂與不懂,神色隻是漠然。

卻聽親衛來報,全數部眾已然集合完畢,隻等桓震下令。桓震與傅惠二人目光交匯片刻,攜手而出。桓震爬上高台,大聲道:“官軍來犯,所有將士,每人帶十日口糧,限一刻內將所有房屋盡數燒毀,不得留下一間!速去準備,一刻後重新集合!”眾人哄然,桓震見眾情不穩,但事態緊急,也來不及多做解釋,隻得大叫道:“抗令者殺!”大眾這才應命而散,卻過了足有二刻,方才重行在訓練場聚集起來。桓震瞧那些人帶的行囊時,不由得哭笑不得,但見他們人人背著一個偌大包袱,鼓鼓囊囊也不知裝的些什麽,有人更背了兩個,一在前胸,一在後背,瞧起來倒像前雞胸後羅鍋一般。

桓震怒道:“你們帶得都是些甚麽?”跳下台來,伸手將一個把總胸前掛著的包袱用力一扯,包袱布應手而碎,裏麵的東西稀裏嘩啦掉了一地。借著火把光亮,瞧得甚是清楚,都是些金珠器皿,值錢的物事。桓震勃然大怒,喝問道:“這些東西是哪裏來的?我三令五申,不準將官私吞繳獲,怎地你明知故犯?”那把總羞愧無地,垂下了頭。桓震又伸手拉開另一個掌旗的包袱,也是大同小異,錢物都有,就是沒有幹糧。

桓震沒想到自己一手建立的軍隊,竟然紀律鬆弛到這個地步,不由得又羞又憤,抖著手指定了那把總,結結巴巴地道:“你……你眼裏可還有我這個軍師麽?”那把總突然將頭一抬,大聲道:“老子隻奉過天星大將軍號令,大將軍並沒叫我們上交繳獲,你算甚麽東西,也敢在老子麵前饒舌!老子當年與大將軍打家劫舍,何等痛快,若不是看大將軍的情分,誰要受你這種鳥氣!”

桓震又驚又氣,沒想到自己苦心經營,竟然全是泡影,這些人都是衝著過天星的麵子才對自己恭恭敬敬,說到威望信用,自己可連惠登相的萬分之一也及不上。他不斷告誡自己,此刻大敵當前,不可內訌,努力壓下心中怒氣,對惠登相道:“二弟,你瞧怎麽辦?”惠登相臉色尷尬,對眾將官高聲喝道:“大哥說話,便是惠某說話!哪個敢不聽的,便是與惠某作對!”那把總又將頭低了下去,再不開口。

桓震見事態少平,當下道:“眾人方才沒帶幹糧的,快些去將財物拋下,取了幹糧,即刻放火。”各人這才拖拖拉拉地去了。桓震站在高台之上,瞧著下麵空曠一片的訓練場,隻覺得心中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