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明謨諧弼襄一人 三十九回

次日一早,毛文龍請崇禎大閱三軍,桓震身為遼東巡撫,自然也在陪同之列,彭羽隻是一個白身,太上皇麵前根本沒有他的位置,因此也就不曾隨行。崇禎對於毛文龍還是非常信任的,興趣滿滿地瞧了他的部下演武,忽然道:“毛卿努力,將來國事賴汝支持。”桓震心中一動,崇禎說這句話,那就是暗示著有朝一日自己重掌大權,必定在遼東來一次大洗牌。雖然本人可能未必意識到,可是言語之間,確實已經透露出他對以自己為首一幹遼將的切齒痛恨。忍不住暗自冷笑,心想不知誰才是笑到最後的那個人。

皮島士兵演過陣法,下一個節目便是演習弓馬。毛文龍吩咐暫且稍停,讓太上皇休息片刻,令人送上茶來,親自雙手奉與崇禎,笑道:“此是高麗參茶,上皇請用。”崇禎接過茶碗,剛剛湊在唇邊要飲,一直侍立在他身後的黃道周忽然跨步上前,斜刺裏攔住,劈頭道:“上皇且慢!”崇禎一愕,卻見黃道周將那碗參茶傾了少許在茶托之中,自己一口喝了,過得片刻,並無異樣,這才將茶碗還給了崇禎,叩首道:“臣得罪了。”

崇禎立時明白過來,黃道周這是擔心有人鴆殺自己,是以搶在他喝下那茶之前以身試毒。心中感動,以手撫之,道:“卿一片忠心,朕……朕豈有怪罪之理?”端著參茶的雙手微微顫抖,想不到曆盡千辛萬苦,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國土之上,仍要過著這種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日子,一時間竟有些心灰意冷起來。

望了周圍諸臣子一眼,心中暗自猜疑究竟是哪一個有心毒害自己,黃道周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毛文龍自己過去待他一直優厚,這次相見看他也十分恭謹,多半也不是。唯一可疑的隻有桓震而已,他想自己死已經不是一朝一夕了,去年北京城破,自己身陷虜中,皇太極提了條件交換,據說主張不予理睬的就有他一份。而今眼看自己將要回到北京,歸國之後,自然不能安心將皇位交給幼不更事的慈烺,奪權複辟是理所當然之事。難不成他怕到時候會失去如今的地位權力,索性先下手為強麽?這麽想著,不由得多瞧了桓震兩眼,恰見他的目光也向自己這邊望來,連忙轉過頭去,佯裝觀看皮島官兵陣容。忽然靈機一動,毛氏東江的力量也不算小,而且自從袁崇煥執掌遼東的時候,便遊離於巡撫轄製之外,何不利用毛文龍來對付桓震?

心中暗暗盤算,要用什麽樣的甜頭才能誘得毛文龍與桓震自相殘殺,若是弄得好,說不定還可借助毛氏作為自己複辟的靠山。崇禎想得出神,唇邊不由得露出一縷久違的微笑。

他在那裏打著如意算盤,桓震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地擔憂不已。王應熊會在皮島上動手,多半是肯定的了,隻是不知道他要在何時以什麽法子殺害崇禎,光明正大地刺殺,多半是不可能,此地畢竟是東江轄區,若是出了刺客,毛文龍豈能辭咎?雖然昨晚一再詢問,王應熊始終不肯明說,但是桓震與彭羽一致認為,若從溫體仁嫁禍與黃道周的目的來揣測,兩個條件是必要的:崇禎要死,黃道周卻不能死。如此一來下毒便是最大的可能性。是以前來校場閱軍的途中,桓震便悄悄對黃道周撂下一句話,叫他小心提防。黃道周雖然痛恨自己,不過料想不至於拿崇禎的性命當兒戲,一定會小心注意。雖然猜到了這一步,仍是不能確定他會在什麽飲食之中做手腳,茶酒飯菜,都有可能,說不定什麽時候崇禎就會口吐鮮血,一命嗚呼,自己也就算是輸了。

更要命的是此地乃是皮島,滿島都是毛文龍的東江官兵,還有數不清姓毛的幹兒幹孫。與王應熊為敵,就等於與近萬人的東江軍隊為敵,自己手裏隻不過有曹文詔帶領的四千人而已,而且火藥槍彈都不足,此刻叫人回覺華島去調兵,不僅打草驚蛇,而且也是遠水不能救近火,壓根來不及。

各人都是心懷鬼胎,看完了皮島兵的演練,崇禎露出十分滿意的表情,笑道:“毛卿果然治軍有方,我大明邊疆得人啊。”想了一想,隨口賞賜了許多牛酒等物。毛文龍連忙叩頭謝恩,雖然明知隻不過是空頭許諾,仍要做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來。

看看日頭偏西,到了晚膳時候,毛文龍令人送了一隻烤羊到崇禎房中,算是臣子的進貢。隨同烤羊送來的,還有數瓶日本清酒。黃道周仍是一一先嚐了,才敢讓崇禎食用。今日崇禎的心情似乎甚好,食欲也跟著大開,居然親手切了羊肉,又親手端給黃道周吃。黃道周受寵若驚,連忙跪下叩謝。崇禎擺手歎道:“朕與黃卿,可說是患難之交,朕有複興之日,當以首輔報卿,區區一膳,何足道哉!”說著叫人替黃道周斟滿了酒,舉起杯子道:“朕為北虜所辱,本來已無生還之望,豈知上天護佑,竟然又讓朕得見故土風物。既然天意如此,朕又焉敢違天?”手指用力抓住酒杯,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話來:“待朕重踐大位之時,便是彼等跳梁小醜授首之日!”說著一飲而盡,將酒杯摔在地下。

與此同時,桓震也正在與毛文龍等人一同飲宴。王應熊的存在原本就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更加不會出頭露麵,是以一直呆在毛文龍的書齋之中,連飲食都是毛文龍親自拿進去的。今天從早到晚,貼身跟隨桓震的始終是吳誠,黃得功不知哪裏去了,彭羽更是連麵也沒有露過。毛文龍瞧他一眼,笑道:“這位將軍,總是站在巡撫大人背後,難道不累麽?守備把總們都在下席飲酒,將軍何不去湊個熱鬧。”他以吳誠是桓震的貼身親隨,是以對他說話客客氣氣,實際卻沒把他放在眼裏,叫他去的下席也隻不過是幾名遊擊伴曹文詔部下的低級將官聚集之處。

吳誠瞧了毛文龍一眼,又瞧瞧桓震,心想若是黃得功遇到這種情形,必定不肯離開巡撫大人半步,他今日另有公幹,將大任托付給自己,自己怎能悄沒聲地尋歡作樂去?可是他出身草莽,卻不懂得官場應酬,隻是硬邦邦地搖了搖頭。毛文龍臉色微變,桓震連忙笑道:“毛帥何必為了幾個小小親衛掃了酒興?”回頭對吳誠道:“這裏沒你的事情了,你與眾位兄弟去彭先生那裏,瞧他有何吩咐。快去!”吳誠猶豫片刻,行個禮,帶著幾名親兵走了出去

他徑自去尋彭羽,說了毛文龍轟自己出來的經過。彭羽皺眉道:“大人怎能隨便讓你出來?”忽地頓足道:“不好,不好,難道是那回事?”麵上神色緊張起來,也顧不得理會吳誠,匆匆地去了。

桓震目送吳誠等人離去,舉杯笑道:“毛帥請。新年伊始,本撫早該親自上島來犒問士卒,隻不過為了等待赴朝使者,才遲延了時日。犒軍的牛酒等物,過幾天自會從金州送來。”毛文龍也笑了起來,停杯不飲,悠然道:“不必了。”站起身來,踱了幾步,故作神秘的道:“敝鎮聽說,大人這頂巡撫的烏紗,是靠了老泰山才謀得來的,是不是實有其事啊?”

他當著桓震之麵問出這句話來,可以說是無理至極,桓震涵養再好,也忍不住發怒,臉上卻不動聲色的道:“本撫多蒙嶽父大人提攜,始終銘感五內。”毛文龍微微冷笑,道:“溫閣老對你恩重如山,你竟敢背叛他!”順手將酒杯往地下重重一摔,席間眾人齊刷刷地站了起來,門外一群士兵蜂擁而入,人人兵戈在手,指定了桓震。毛文龍笑道:“對不住,奉溫閣老鈞令,捉拿謀弑上皇的亂臣賊子桓震與黃道周,毋須解付京城,就地問斬。”此話出口,諸將也都麵有驚色,顯然事前全不知情。

桓震卻似早就料到了一般,非但毫無驚慌之色,反大聲笑了起來,一麵笑,一麵一把扯開衣襟,身子一轉,撲上前去緊緊抱住了毛文龍,右手順手抓起壁上燭台,在他耳邊低聲道:“毛總鎮,你瞧瞧我胸前綁了什麽?”毛文龍不料桓震竟會突然向自己撲過來,一時間沒能躲開,給他的手臂緊緊箍住。扭動腦袋瞧去,但見他胸腹之間捆了一個大大的包裹,一根半尺長的引線伸了出來,竟似是一個震天雷模樣。桓震笑道:“這是覺華島出產最好的火藥,藥包裏更加了鐵砂,我身上這麽一包,足夠把你我一起炸個腸穿肚爛。”毛文龍大駭,拚命扭動身子掙紮,無奈年紀大了,身體衰弱,力氣遠遠不比桓震,絲毫掙脫不得。

桓震怒道:“不許亂動!”右手箍著他頸子,燭台若即若離地在引線旁邊晃來晃去,喝令皮島眾將後退。毛氏部下也都不是吃素的,眼見主帥被擒,均想倘若一哄而上,七手八腳將他按在地下,桓震也來不及點燃火線,哪怕當真爆炸了,不過是一個震天雷而已,絕大多數人至多受點輕傷,流幾滴血。當下一個個躍躍欲試地要撲上前來。桓震舉燭喝道:“再有人上前,我便點火!這一枚震天雷是特製了的,每一粒鐵砂都淬有毒藥,劃傷一個口子,就能要了性命!”

這一句話出口,眾人果然俱有幾分忌憚,都怕貿然發難之下製他不住,反讓震天雷爆了開來,一旦沾上一點,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毛文龍嘶聲叫道:“退後,退後,你們不要我的性命了麽?”諸將見主帥發令,自然樂得遵從,一個個乖乖地退了開去,閃出一塊數尺見方的空地來。桓震拖著毛文龍站在屋角,離皮島眾將遠遠地,兩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彼等。

兩方麵僵持了幾炷香工夫,毛文龍已經嚇得幾乎昏去。桓震瞅空子從懷中拔出匕首架在他頸中,叫人將屋中的蠟燭盡數吹熄了拿到自己身邊來,以免斷了火種。房間裏一片寂靜,隻有眾人粗重的喘息之聲,伴著一點燭火閃閃跳躍。

忽然叩叩兩聲,有人敲門,叫道:“稟大人,船塢漲潮,將所有船都衝走了,請大人示下!”桓震手底一緊,沉聲道:“你回答‘把船底鑿穿’!”毛文龍聲音顫抖,依言一字不差地答了。眾人全都聽在耳中,均覺荒誕不堪,船隻泊在塢中,能被潮水衝走已經是滑天下之大稽,桓震竟要毛文龍回答鑿穿船底,更加匪夷所思。

毛文龍話聲方落,隻聽嘭地一聲,房門給人一腳踢開,一群遼兵端著槍擁了進來,為首一人正是彭羽,大聲喝道:“毛文龍弑君謀反,即刻拿下!”皮島眾將目瞪口呆,方才還是桓震謀反,此刻情勢全盤逆轉,反賊變成了毛文龍,大都蒙在鼓裏,不知怎麽回事。遼兵上前來將毛文龍綁了押下去,桓震這才鬆一口氣,丟下燭台,隻覺得汗透重裘,心有餘悸地對彭羽道:“妙才再晚來片刻,說不定便見不到我了。”彭羽微微一笑,道:“黃得功已然將王應熊擊斃,島上其餘地方多未彈壓,曹文詔正在分兵把守。”

桓震點頭道:“好。”問道:“黃道周呢?”彭羽肅然起敬的道:“黃欽差代君而死,可敬可歎!”桓震也不多問,站起身來,對眾人道:“毛文龍一人謀反,眾位想必都不知情。”眾將正自惴惴,聽了這一句話,都是如聞天音,如蒙大赦一般,連連稱是。桓震一一打量諸人神情,料想此刻彼等心中定都不服,當下喝道:“奉上皇旨意,僅罪首惡,餘人不問。王應熊已經伏誅,毛文龍束手就縛,留待上皇論處。諸人安心在此,明日各有封賞。”臉色一沉,道:“有敢妄動者,一律同罪!”

此刻大廳已經給遼兵團團圍住,廳中眾人都知道毛文龍大勢已去,哪怕心不甘情不願,也隻好默不作聲,打落牙往肚裏吞。不多時隻見遊擊以上島將魚貫給人押了進來,桓震令人閉了廳門看守,道:“外麵正在清查毛文龍餘孽,隻得暫且委屈眾位一宵。本撫少刻令人再送些酒水食物來,諸位把酒暢談,也可消此長夜。”囑咐彭羽好生看管,絕對不準任何人出房門一步,這才離去。

外麵的局勢已經基本上給曹文詔控製住了,他每到一處營房,便出其不意地衝進去先製住主將,餘人群龍無首,隻有任憑擺布,竟是一槍未發地奪了皮島。四處都是走來走去的遼兵,搬著從島軍手裏繳獲來的軍械,堆放在指定的處所。桓震穿過人群,徑奔崇禎住處,黃得功帶著十幾個人正在門外守候,一見他來,當即道:“太上皇在裏麵。”

桓震點點頭,推門進去,隻見崇禎麵壁而坐,一旁榻上躺著七竅流血、麵色鐵青的黃道周。輕咳一聲,崇禎轉過頭來,目光中滿是憤恨地望著他,咬牙道:“你這奸賊,害死了黃卿,何不連朕也一並殺了?”桓震搖頭道:“藥死黃道周的是王應熊,他受了溫體仁之命來取你的性命,不料誤中副車,讓黃欽差當了替死鬼。”

崇禎冷笑道:“一派胡言!”桓震拖過椅子,坐了下來,悠然道:“我胡言與否,並不緊要,陛下隻要自己想想,王應熊並不在使臣之列,一個京官,為何會無故出現在千裏外的皮島之上?還有,我若真要殺你,在義州時便已經殺了,何必等到如今?你不相信,我盡可以派人送你回京去,把你丟給溫體仁,瞧你還能活上幾日!”

崇禎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溫體仁也是自己信任過的臣子,說他會謀害自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相信。可是王應熊方才分明就給桓震的人帶進來,當著自己的麵一劍殺了,如果不是心懷不軌,確實也難解釋何以禮部侍郎會千裏出京?他的手指微微顫抖,不住撫著自己的臉頰,白天那些複辟登基,一呼百應的美夢,此刻都已經如水泡一般破滅,眼下崇禎的心裏已經充滿了恐懼,周圍都是荷槍實彈的遼兵,誰知道什麽時候會有一劍向自己刺來?

桓震笑了起來,道:“陛下莫怕。我並不想殺你。”頓了一頓,道:“應該是說,隻要你對我還有用處,我便不會殺你。”崇禎疑惑地瞧他一眼,心中覺得他若真想取自己的性命,隻要任憑王應熊為所欲為也就是了,又何必搞這些事端?一時間卻有幾分相信。可是他的尊嚴不允許他對桓震這樣的人低頭,當下義正詞嚴的道:“朕不幸落入你手,有死而已。自古國君死社稷,理所當然,不必多說。”桓震挪動一下身子,坐得更舒服些,道:“國君死社稷,是天下為主,君為客而已。然今也君為主,天下為客,君主以天下為私產,代代相授,望子孫受享無窮。可是幾曾有一朝一代永存而不亡的?陛下自以為賢君,可知道這是什麽道理?”

崇禎給他問得微微一怔,這個問題自己以前確實從沒想過,秦漢以降,小國林立的亂世就不必說了,就是曆朝正朔,也都無不以勤儉創業始,以荒**亡國終,給太祖皇帝打到了北方去的蒙古人,還不就是因為暴虐無度,弄得天下怨惡,以至於“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的麽?甚至於蒙古人之所以能夠入主中原,也不過是由於君臣離心,奸臣當道,婦人主政而已。雖然如此,可是他心中從未將那些亡國之君與自己相提並論,他要做的是中興之主,盡管目下龍困淺灘,誰又能說將來不會一鳴衝天?

桓震站起身來,道:“這個問題,陛下今夜便好好想想,過上幾天,咱們再來談往後的事情。”說著微微一躬,出門去了。崇禎怔怔地瞧著他的背影,耳中回響著方才那句話:“君主以天下為私產,代代相授,望子孫受享無窮。可是幾曾有一朝一代永存而不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