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nbang 二十三回 歸去

蕭當冷笑一聲,道:“弟兄們自打占山為匪的那日起,便早已將腦袋別在褲腰上了。早死晚死,又有甚麽區別?咱們江湖好漢子,可不像你這等的婆婆媽媽。”眾人紛紛起哄響應。桓震本以為自己一番慷慨激昂的說話,好歹也能打動一人二人,哪知這班土匪竟然個個是亡命之徒,沒一個將生死放在眼裏的。但覺心中冰涼,留在過天軍中再無意思,一時間心中隻說:不如歸去!

當下歎了口氣,對惠登相道:“二弟,自古道不同不相為謀,請你讓我去了罷。”惠登相驚道:“哥哥為何要走?”桓震歎道:“你也瞧見了。如今我留在這裏,還有甚麽意思?”惠登相無言可答,瞧眼下的情形,桓震在軍中不得人心以至於極,雖說自己心中也十分讚同桓震的說話,但這麽多江湖兄弟,都是慕他名聲而來,自己又豈能無緣無故地傷了他們之心?可是他素來自許義氣深重,若要給人紛紛傳說自己逼走了結義大哥,那是死也不幹的。隻想尋個法兒將他留住,可是桓震自己固然去意堅決,群豪也未必願意將他留下。一時間隻覺得自己如同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起來。

吳天德自從方才被劉誌一陣搶白,一直閉口不言。現下聽得桓震要走,再也忍耐不住,豁然叫道:“軍師,你若要走,某家定然隨你去!”桓震卻知他隻是一時顧念朋友義氣,其實並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苦笑道:“不必了。你我雖是好朋友,卻不可共事。你與他們才是一國之人。不必為了與我講甚麽朋友義氣,徒然委屈了自己。”吳天德啞口無言,想了又想,鋼牙一咬,決然道:“某意已決。這班賊廝鳥的嘴臉,老子看了便有火。”桓震搖了搖頭,也不再勸。

惠登相拉著桓震雙手,懇求道:“哥哥必定要走,那也須等明日,容小弟今夜替哥哥餞行可好?”桓震瞧著他雙眼,實在不忍拒絕,何況自己還有些事情要交代傅山,當下點了點頭。一轉念間,想起趙南星來,當下又求惠登相暫且將他交給自己。惠登相隻覺自己十分對不住結義兄長,一口答應下來。

各人此次齊集聚義廳,原就是受了劉誌和蕭當兩個的挑唆,嫌桓震礙手礙腳,合起謀來要尋釁將他趕走。此刻見逼走了桓震,心願大暢,一個個心滿意足而去。桓震也不管他們,自拖了傅山,走到個僻靜去處,要與他深談一番。

兩人走出山寨,兜了個圈子,尋個無人經過的小山坡,並排坐下。桓震緩緩問道:“青竹,大哥問你一件事情,你須得作實答我。”傅山聽他語氣嚴肅,當下也不多話,隻應了一聲“是”。

桓震瞧著他臉龐,那是一張二十歲年青人的臉,可是已經頗有風霜之色。當日在廣靈獄中受的腦箍之刑,在額頭上留下了一道環狀的淤痕,一直不曾消退。不論前生後世,桓震二十五年的生命之中,自覺虧欠最多的,便是這個小弟了。靜了半晌,方問道:“若不是因為我,如今你還在廣靈從父行醫,一家人何等快樂,如今落得落草亡命,無家可歸,傅老更是因我而死,青竹,你心中可曾怪過我麽?”

傅山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這般地問,歎道:“大哥,這句話,你三個月前便該問我了。”桓震心中一沉,卻聽他又道:“大哥若是當時問我,我定以‘否’相答;如今大哥這般問,我仍是答這一個‘否’字。”桓震心情激**,一時說不出話,不敢再看傅山,轉過了頭去,瞧著夕陽慢慢落下。傅山將手按在他肩上,道:“一日兄弟,一世都是兄弟。”桓震隻覺人生有此一知己,死亦無憾,不由得重重點了點頭。

日頭落了下去,天色愈來愈黑。桓震站起身來,遠遠眺望山寨,道:“青竹,我去之後,寨中由你一力支持,我不放心。”他說這話,用意十分深遠,三人結義,自己乃是大將軍的兄長,仍然壓製不住群豪,傅山行末,自然更不可能被他們瞧在眼中。自己這一去之後,惠登相少謀寡斷,不一定便會出甚麽岔子。傅山遇到此等情形,自不會坐視不理,這“不放心”三字,既是不放心惠登相,更是不放心傅山。

傅山何等聰明,自也明白他話中隱含之義,當下道:“大哥自管去。小弟心中已有了計較。”桓震一怔,眯起眼打量著他,許久方道:“不可。”傅山笑道:“小弟尚未開口,大哥怎知道甚麽不可?”桓震歎道:“我是要你不可學我,一走了之。”傅山哈哈一笑,道:“大哥自己遇難便逃,還要教訓小弟麽?”桓震長歎一聲,道:“你不明白。哥哥我原本便不該在這裏的,如今也隻不過是哪裏來,哪裏去罷了。”傅山以前從沒聽桓震說過自己身世,不由奇道:“大哥你說甚麽?”桓震搖了搖頭,心想終不成告訴他我是幾百年後來人罷?還不嚇殺了他!隻道:“此刻不便說。”

忽聽一人道:“二位卻在此處,可累散了老夫這把老骨頭。”桓震一聽這聲音,立時跳將起來,奇道:“趙大人?”來人卻是趙南星。他雖然不把一身

生死放在心上,但得桓震之助免於賊前受辱,卻是十分感他之德。方才在廳中,眾人一番擾攘,他究竟是久經朝堂風波之人,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內幕。後來桓震負氣而去,惠登相也無心理他,料想一個老兒也做不出甚麽名堂,便由得他自去了。趙南星出得寨來,一路尋找,居然給他找到了桓傅二人。

桓震日來碰了他許多軟硬不等的釘子,哪曾想過他會親身來尋自己?不由得喜出望外起來,一壁打恭,一壁問道:“老大人尋在下何幹?”原來趙南星聽桓震說話,卻也不是盜匪一流,料想他必是有所緣故,這才棲身賊中,不由得動了惜才之念,想要超脫他出這個火坑。

趙南星也在坡上坐了下來,道:“男兒才識,當報效國家。”桓震心念一轉,已經明白他來意,反問道:“然則如國家不用者何?”趙南星似乎早料他有此一問,順口答道:“有為一國之力,當為一國;有為一地之力,當為一地,有為一身之力,當為一身。”說到“一身”二字,語氣格外加重。桓震搖頭道:“道不行,乘桴浮於海。”趙南星道:“可曾教你乘桴做賊?”這趙南星原是明末的一個幽默小說家,著有《笑讚》,多是諷刺笑話,後世流傳甚廣。桓震自知口舌之利無法與他抗衡,隻得苦笑不答。

趙南星望著遠方,悠然道:“老夫今年七十七歲,見過之人,經過之事不可勝數。”瞧著桓震,道:“這世間人人都有一個該去的所在,你可知道自己的所在是在何處麽?”桓震隻覺心中異常煩躁,猛然叫道:“我怎知道?我怎知道?我一覺醒來,整個世界全不一樣了,你來教訓我,可是你見過那樣的情景麽?你說你經過之事不可勝數,可是你經過那樣的事情麽?”趙南星並不明白他究竟說些甚麽,隻是道:“人生原是一場大夢,夢醒之日,追撫往昔,若還能記得些甚麽,那才不枉了這一場夢。”桓震仰頭大笑,一麵笑,一麵揚長而去。

傅山連忙替桓震陪禮,道:“老大人恕罪。我這哥哥日來心中十分抑鬱,言語之間偶有冒犯,尚望老大人莫要介懷。”趙南星拈須道:“老夫大把年紀,豈能與毛頭小子一般見識。”又道:“然而小哥與令兄終日側身賊中,不免與涅俱黑。”傅山搖頭歎息,撇開話題,道:“敝兄去意已定,老大人若再留在此處,憑我一人之力未必便能照拂萬全。這就讓小子送老大人離去罷。”說著便要攙趙南星起身。趙南星搖頭道:“老夫不走。”頓了一頓,道:“除非爾弟兄二人隨我同去。”傅山哭笑不得,心想你堂堂一個朝廷大臣,怎地纏上了兩個毛頭小賊?

趙南星似乎瞧出了他心思,喟然道:“那也不必瞞你。老夫自萬曆二年入仕,至今在官場中打滾已是五十二年。五十二年來幾沉幾浮,早已把一己功名看得不值一錢。然而國家政治,日漸糜爛,老夫實是死也不能瞑目。如今秦晉一帶盜賊蝟起,朝廷卻是一味麻木不仁,老夫說一句不祥之語,國之大難將至啊。”傅山以往也曾聽父親縱論天下大事,深覺趙南星所言有理,不由得問道:“然則老大人以為該當如何?”

趙南星苦笑道:“老夫以一垂死戍卒,旦暮未知,又能如何?但賊中既少一人,國家便多一人。一己微力雖不足道,但要老夫坐而視之,非但不忍,並且亦不能也。”傅山霍然動容,一躬到地,道:“傅山謹受教了。”

回頭再說桓震,一路直回山寨,到得自己帳中,惠登相卻已經在那裏相候多時了。他一見桓震回來,當即撲通一聲,拜倒在地。桓震吃了一驚,連忙伸手把他拉了起來,道:“二弟你這是做甚麽?”惠登相滿麵羞慚,道:“今日之事,小弟給哥哥陪禮。”桓震搖頭道:“我自要走,不幹你事。”惠登相提起手來,拍拍給了自己重重兩個耳光,直打得麵頰又紅又腫。

桓震歎道:“這又何必?二弟,我與你說,我今日之去,如同當日之來,都是情勢如此,不得不然。你並無半分不是,以後千萬不可耿耿於懷。”惠登相瞪大了雙眼,十分不解。桓震也不與他詳細分說,隻教人取酒來,道:“咱們弟兄結義以來,從沒能兄弟單獨對酌。今日哥哥要與你喝最後一回酒。”過不多時,傅山也趕了回來。桓震酒量甚淺,略用幾杯便即停杯不飲,倒是惠登相一個人抱了酒壺,左一杯右一杯地喝個不了,終於頹然醉倒,伏在桌上呼呼睡著了。

桓震見狀,心道此刻不走,更待何時?簡單取了兩件衣服,揣了平日積蓄的幾十兩銀子,便與傅山告辭,頭也不回,徑自出寨。

他一徑北行,不多時便到了山口。正走間,突然覺得似乎遠遠一騎,從寨子方向疾馳而來。他不願與山寨中人諸多廢話,當下跳入路旁灌木中,蹲下身子,向外觀看。

廿四回可能今天不能更新,因為趙南星將會幫助桓震謀一個出路,我要想好讓他去哪裏。今晚的任務是讀明史。關於這一點有甚麽意見和建議請盡量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