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回 寇邊
耿如杞這一走,便把桓震一人撇了下來。這等士兵嘩變的場麵,他卻哪裏應付得來?愣了一回神,心想耿如杞究竟是自己主官,還是去問問他眼下可以做些甚麽的好,但難道便放任這些士兵在校場上麽?有些人已經開始**,不斷揮動手中的長矛,叫喊辱罵,情勢愈來愈是緊張。終於有人大呼一聲:“砸他狗娘養的衙門!”眾士兵哄然響應,各挺槍矛,便要向著耿如杞房間逼去。孟豹突然翻身跳起,大喝道:“且住!耿大人並不曾刻薄我等,不可取他性命!隻奪了印綬,殺入遵化縣去罷了!”桓震愈加奇怪,喝道:“哪個教你這麽說的?”但他一個人的聲音,又怎能敵得過五千五百人一起怒吼?話剛出口,便給淹沒在一片群情洶湧之中,連自己也沒聽見。
眾兵士人頭湧動,一起向本無齋擁去。桓震給裹脅在其間,一麵躲避矛頭槍尖,一麵四下裏尋覓那個孟豹背後的主使之人,可是黑暗中大家的麵目瞧來都是相差無幾,主謀的額頭上也並沒刻著“主謀”二字,就這麽瞪著眼睛瞧,卻哪裏瞧得出?幾個兵士瞧出來桓震是新來的師爺,大聲叫喊起來,當即有幾人一齊上前,將他手臂扭在背後,捆得麻花也似,推推搡搡地向本無齋去。
亂兵湧到本無齋前,不約而同地一齊停步,眼光都向孟豹瞧去。孟豹大喝道:“都不許動!不許吵鬧!”他喝了幾聲,見眾人漸漸安靜下來,當下伸手拍拍房門,隔著門叫道:“耿大人,弟兄們不願跟你為難,請你將印信拋了出來,咱們決不傷你一根毫毛!”耿如杞淡然應道:“人在印在,印亡人亡。”孟豹一怔,咬牙道:“俺們念在平日情分,不願加害,耿大人莫要礙了俺們的大事!”耿如杞閉目不答。在他的心裏,對於這些凍餓激變的官兵,還是十分同情的。可不管他再是同情,亂兵究竟還是亂兵。此刻他不加彈壓,那是因為自己單人匹馬麵對五千亂軍,束手無策,一旦到了明天,這些亂兵衝入遵化,那麽便是一場兵變。無力彈壓與獻印從賊,二者罪責輕重截然不同,他耿如杞便是死了,也不會將印信交出的。
屋子外麵,眾兵士等得時久,漸漸焦躁不耐起來,有人便大聲喊叫,要將耿如杞拖出來。孟豹喝得嗓子也啞了,仍是約束不住,一頓足,踢開房門,提著單刀衝了進去,隻見耿如杞負手而立,毫無懼色,仍不死心,又問一遍道:“耿大人當真不願意交出印信麽?”耿如杞冷笑一聲,並不回答。
孟豹重重歎氣,道:“既然如此,以後年年今日,俺必給耿大人掃墓上墳!”說著舉起單刀,照準了耿如杞頭頸,便要斬下。
桓震大驚,急叫道:“不可!”但他自身尚且難保,就算叫破喉嚨,又有誰肯理他了?鄧仕興早已嚇得暈了過去,躺在地下,一動不動。屋外眾人一片寂靜,人人的眼睛都瞧著孟豹,都在等待他這一刀落下。
便在這時,突然間一陣急驟的馬蹄聲響徹整個軍營,馬上的是一個斥候,一麵加鞭飛奔,一麵大叫:“緊急邊報!”見到營中火把通明的景象,不由得大大吃了一驚,旋即覺出不對來,隻覺性命要緊,再也不管甚麽邊報,拉轉馬頭,便要逃去。眾亂兵哪裏容得他走?當先便有幾人持了長矛,在地下一橫,將他連人帶馬地絆倒了,眾人一擁而上,按手按腳地將他捆了起來,拉在一邊。
孟豹瞧了兩眼,回過身來,再度舉刀要砍。耿如杞突然道:“且慢!”孟豹愣了一愣,隻道他改變主意,情願獻出印信了,單刀停在空中,便不落下。耿如杞喘了口氣,道:“本道忝任兵備一職,邊報到此,若不與聞,形同瀆職。請讓本道聽過了邊報再死不遲。”孟豹愕然,想了一想,目光向門外人群中望去。桓震心中一動,連忙留神瞧他所望之處,隻見一個形容枯瘦的老兵,輕輕點了點頭,便聽孟豹道:“好罷!外麵兄弟,將那斥候推進來!”桓震心中雪亮,這個老兵,想必就是這場兵變的真正策劃之人了。隻是他究竟是甚麽人?那卻無從猜想。
那斥候給人推入,跪在地下,耿如杞溫言道:“你不必怕。且告訴本道,究竟是甚麽邊情急報?”那斥候好半天心魂方定,顫顫的道:“哈刺慎……哈刺慎襲擾大安口!”耿如杞臉上變色,凜然道:“你說甚麽?”那斥候道:“哈刺慎自大安口越城入關,一路搶掠,正在南下,現下已至寬河所。千戶李率本部攔擊,但敵勢甚大,漸漸支持不住,請大人速發東勝、忠義二衛救援!”耿如杞呆若木雞,好半天方才喃喃自語道:“救援?救援?你叫本道拿甚麽去救?”他心中卻也清楚,自己在這眼前這兩營軍隊之中,已經軍心盡失,倘若不能憑空弄出糧餉來,安撫他們也是難事,何況要倚仗他們作戰?當真是癡心妄想。一時間隻覺十數年宦海生涯,從沒如今日這般有心無力。
孟豹哼了一聲,他並不關心甚麽邊報,哈刺慎搶掠也好,騷擾也好,關他孟豹甚麽事情?他隻是知道,要想吃飽肚子,穿上棉衣,便須先殺了麵前這個耿如杞。當下第三次舉起刀來,欲待要砍,卻聽桓震大叫道:“殺不得!”這一聲卻給孟豹聽到了,他連著三次舉刀,都給旁人打斷,心中很是不快,惡狠狠地瞪了桓震一眼,道:“小子,要留遺言麽?現下還早了些兒,等老子砍完姓耿的,再來砍你。”桓震心中通通直跳,硬著頭皮道:“你不能殺耿大人。”孟豹倒像聽到了甚麽天大笑話一般,仰頭哈哈狂笑起來,笑畢,大刀用力虛劈,喝道:“你說不殺,老子便不殺了麽?除非他交出印信,才能留得一命。”
耿如杞歎道:“百裏不必如此。人生百年,有誰不死?本道死而有節,死得其所。”桓震心中暗罵去你的死而有節,區區一枚印信,便給了他們又能怎樣?他卻不知失印乃是大罪,何況是雙手將官印奉與亂軍,那簡直就是協同造反了。但耿如杞堅持如此,他也沒有辦法。當下衝孟豹笑道:“這位……”孟豹知他不認得自己,當下道:“老子的名姓,你也不必問了罷。左右片刻之後,你的腦袋便要落地,那時知與不知,都沒甚麽區別。”說著再不理他,揮起大刀,用力斬向耿如杞。
桓震眼看他這一刀就要砍下,心中大急,不知哪裏來的一股怪力,竟給他掙開了身後扭住他的兩個士兵,將頭一低,和身向著孟豹撞去。以孟豹的身手敏捷,怎可能給他撞著?身子微側,已將他閃了過去,桓震撞了一個空,立足不穩,撲通摔倒在地。孟豹瞧他一眼,笑道:“瞧不出你這小子,倒有幾分膽氣。也罷,你乖乖兒地,老子便不殺你罷。”桓震搖頭道:“你不能殺我,更加不能殺耿大人。”孟豹大怒,喝道:“這廝好不識趣!老子饒你一命,便是天大恩典,還要嚕蘇甚麽?”說著提起大刀,將刀鋒在桓震頸中拖了一拖。
桓震隻覺頸項皮膚冰涼,心中雖然害怕,脖子卻是一挺,昂然道:“你要殺便殺。”轉頭向著門外,大聲叫道:“今日爾等殺耿大人,明日便有人殺你們的妻子兒女!”孟豹怒道:“你胡說八道甚麽?”桓震盤腿而坐,冷笑道:“難道不是?耿大人乃是一方兵備,眼下胡虜入侵,你殺了他,誰來抵抗?哈刺慎**,殺人搶掠,你們這些人都是左近募兵,有家有口,難道便不怕你們的妻子給搶了去,兒女給他們殺了?”
孟豹自己固然是孤家寡人一個,然而營中究竟還是家在附近的士兵居多,聽得桓震大聲說出這一番話來,都是大為動容,想到哈刺慎如同土匪一般的行徑,自己家中的妻兒,確乎值得擔心。當下便有些士兵紛紛議論起來。孟豹聞言,心中似也略有所動,架在他頸中的刀鬆了一鬆。桓震說話之時,眼睛一直瞧著方才發現的那個枯瘦老兵,本意料想自己既然出頭,他必定又要暗中出言挑動攪亂,豈知瞧了一陣,竟然並無動靜,倒是另一人說道:“莫聽他胡吹大氣!幹糧也無,寒衣也無,世上哪有差這等兵去打仗的?倒叫他們自己打打看去!”
桓震默然,心想此人所言倒是實話,這些士兵,眼前溫飽尚且不繼,你去與他們說些甚麽保境安民的大道理,那不是未得隴,便望蜀了麽?孟豹冷笑道:“正是如此。小子,你在九泉之下莫要怨我,要怪就怪遵化那些官老爺們,誰叫他們寧肯將糧食屯在倉裏爛掉,也不願拿出來給咱們吃?”桓震腦中電光石火般地一閃,叫道:“若是我有法子叫遵化縣開倉讓你們就食,那又如何?”孟豹嗬嗬一笑,拍拍他臉頰,嘲笑道:“老子們明日殺進遵化城去,還怕他不開倉麽?哪裏用得著你來廢話。乖乖死罷!”
哈剌慎是蒙古一部,其地約在今承德一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