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蝗蟲

這個夏天,河北(黃河以北)的收成十分不好。所以不好的原因,是因為蝗蟲。這些吃人的蟲子,幾乎是在一夜之間襲擊了整個蔚州。靈丘的人們一早起來,發現他們的縣城已經變成了一座“蝗蟲城”,數不盡的蝗蟲布滿了靈丘城裏的每一個角落,城牆,房子,道路上都爬滿了個頭盈寸的蝗蟲,遠遠看去仿佛整個靈丘都被染上了一層黃綠色。一大早,桓震與往日一樣去醉翁亭上工,從城南到城西不足二裏路,身上就附滿了蝗蟲,臉皮也被飛舞的蟲子撞得生疼。城外的景象更加淒慘,蝗蟲像黑雲一般貼著田地掠過,黑雲過後,地裏的穀子、小麥就都隻剩下了光杆,菜葉被啃噬得如同漁網一般,鄉農們每人手中拿了大掃帚四處撲打,可是人哪裏趕得上會飛的蟲?也隻是從這塊地趕到那塊地去罷了。絕望的農人癱坐在地下,衝著黑壓壓的天空嘶聲號哭。

桓震好不容易突破了蝗蟲的重重封鎖,逃難一般地衝進了醉翁亭。張守成卻已經在那裏了,一見桓震進來,愁眉苦臉地道:“阿桓,咱們這買賣算是作不下去了!”桓震吃了一驚,道:“怎地?”張守成長歎一聲,道:“還不全是那該死的蝗蟲!”桓震隻道他是指蝗災過後人民購買力下降,會影響酒樓的生意,當下附和了幾句。張守成卻連連搖頭,道:“阿桓,你會錯了意。”一拍桌子,道:“咱們大同府的馬大老爺,道是蝗神發怒,要全府的富戶捐獻銀兩祭祀蝗神呢。”桓震愕然,忍不住笑了出來,道:“蝗神?”張守成不悅道:“有甚麽好笑!你且瞧著罷,不出三日,府諭便要到了!前兩年大同蝗災,馬大老爺便是教通府的富戶捐派,請幾個清微道士,召了甚麽雷部神將、驅蝗使者,混鬧了一場。”桓震這才明白,何以鄉農們隻是驅趕蝗蟲,卻不敢捕殺,原來還有這等內情。他隻覺十分好笑,強行忍住了,道:“哪裏有甚麽蝗神!”張守成鼻中“哼”的一聲,不屑道:“那馬老爺隻知道鬥蟋蟀罷了,蝗蟲與蟋蟀長相相似,他哪裏舍得殺上一個半個?”桓震奇道:“倒有這等事?”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忙問道:“那馬大老爺的官諱是甚麽?”張守成,瞧了他一眼,道:“怎地你卻不知麽?馬大老爺名喚士英,乃是貴陽人,三年前來大同做知府的。”

桓震一愣,哈哈大笑,想不到這個拜祭蝗蟲的馬大老爺,居然便是後世鼎鼎有名的蟋蟀相公馬士英。這馬士英玩蟋蟀確是出了名的,時人記載他為人,聲色貨利,日日應接不暇。羽書倉皇,猶以鬥蟋蟀為戲,一時目為“蟋蟀相公”,與他那清兵臨江,還命人捕蝦蟆配**的蛤蟆天子弘光皇帝倒是湊作了一對兒。隨口道:“玩蟋蟀有三個境界:一稱‘留意於物’,如賈似道之流,玩蟲誤國;二稱‘以娛為賭’,以鬥蟋為博利手段,這是‘賈之流毒’;三稱‘寓意於物’,此為最高境界,多文人雅士所為。所謂‘聽其鳴,可以忘倦;觀其鬥,可以怡情。’,看來咱們這位馬大老爺玩蟋蟀的段數還差得很呢!”張守成連道“高見”,臉上卻是一臉的不以為然。桓震也不去理他,瞧瞧門外,蝗蟲仍是滿天飛舞,看來今日是不可能有客人上門的了。其他的夥計有的趕了來,看看無生意可作,就在店中打起盹來,有的幹脆並不曾來。

桓震閑得發悶,看著飛來飛去的蝗蟲,忽然想起來小時候家鄉鬧蝗災時小弟兄幾個經常生火燒蝗來吃,心中不由得癢癢起來,回身到廚下取了一隻柳筐,丟在門外,不一會兒筐內便落滿了蝗蟲。桓震用火鉤將柳筐拖了回來,向裏一望,笑道:“不錯不錯,又肥又大!”張守成不知他要做甚,好奇地伸過頭來。桓震神神秘秘地一笑,轉身走進廚房,搗鼓了半晌才出來。

張守成隻聞得一陣香氣撲鼻,訝道:“這是甚麽?”向桓震手中碗裏一瞧,驚叫道:“這……這是蝗蟲?”原來當時北方農民十分迷信,捕殺蝗蟲固然是蟲口奪食的不得已之舉,若說到吃卻是萬萬不可的,因此張守成雖然開著本地最大的酒樓,卻也從來沒想過蝗蟲竟然也可變成菜肴。桓震笑嘻嘻的道:“張老板好聰明!我這蝗蟲乃是先以酒浸,後用油炸的,味道十分之好!”說著拈了一隻丟進口中,舔嘴嗒舌,作出一副天下第一美食的樣子來。

張守成終於也抵抗不住香氣的**,伸手取了一隻,遲遲疑疑的咬了一小口,嚼了一嚼,突地眼神一亮,脫口讚了一個“好”字。眾夥計見狀也都圍攏來,你一個我一個的嚐了,個個都說十分美味。桓震待眾人吃畢,不慌不忙的道:“東家,咱們倘若搞一個蝗蟲席,你瞧可有賣場麽?”張守成一怔,沒料到桓震竟是此等用意,想了一想,搖頭道:“我也不知。好在蝗蟲滿天都是,取之無需償價,盡管一試好了。”忽然又搖頭道:“不成,不成!那馬大老爺怎麽可能準咱們捕蝗蟲來吃?”桓震心想這倒也真是個問題,暗自琢磨片刻,道:“此事先不忙,待我去尋蔣縣主談談再說。”他說去便去,向張守成借了一領蓑衣,一頂鬥笠,徑自出了門向縣衙而去。

他在縣衙曾經居住過不短的時間,門房的差役也都知道他是縣主好友周士昌的女婿,因此見他前來也不阻攔,任由他進了後衙。桓震問明蔣秉采正在後衙的思補齋,當下也不要人通傳,自行走了過去。人尚未到,鼻中便聞到一股焦糊氣味。桓震緊走幾步,卻見蔣秉采正蹲在思補齋前的一個小小花圃之中,花圃裏煙焰炎炎,燒得十分壯觀。他離著老遠,便叫道:“老父母,小侄桓震求見!”連叫了幾聲,蔣秉采方才抬起頭來,見是桓震,展顏道:“這幾日正在思念世兄,不想世兄便屈尊降臨。”桓震連稱不敢,留神瞧他正在燒的物事,似乎便是一堆蝗蟲,當下指著那火道:“不敢請問老父母,這是在做甚麽?”蔣秉采手拈胡須,若有所思的道:“據東門外幾個耆老說,這一場蝗災,竟是百年一遇的!”桓震一驚,道:“那……”蔣秉采瞧著桓震,苦笑道:“可惜馬大人定然不會理他是百年一遇還是千年一遇,隻管祭祀蝗神就是了。”桓震奇道:“難道大同府處已有下帖了麽?”蔣秉采搖了搖頭,道:“那倒還不曾。隻是以那馬大人的為人,便是發了下帖,定然又是叫各縣攤派去請道士召將了。”言語之間盡是無奈。桓震問道:“馬大人何故禁止捕蝗?倘若因此年成有歉,民不聊生,難道他便不怕幹礙自己前程麽?”蔣秉采猶疑道:“這本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莫非真有蝗神保佑馬大人不成?”

桓震自然不信他這鬼神之說,試探著問道:“難道這滿天蝗蟲,便一隻也捕不得麽?”蔣秉采歎道:“難啊!便是馬大人不下禁令,要捕殺這許多蝗蟲,也是如登青天。”桓震追問道:“何故如此?”蔣秉采也不嫌他煩,慢慢的道:“蝗蟲有翅,我在此處驅趕捕殺,它自會飛往別處。本縣乃是靈丘的縣令,若到了廣靈、廣昌地界,便不能率領鄉民越界捕殺。兩年前那次蝗災,馬大人下令不準捕殺,我等隻得將蝗蟲趕走了事。哪知趕出了靈丘縣境,便飛入了廣靈、廣昌。本縣也就給兩縣的縣令合起來參了,說是本縣‘禦蝗不善,以鄰為壑’,哈,哈哈!”桓震啞口無言,記得以前讀郭子章《諧語》時曾經看過其中有這麽個笑話:

錢穆甫為如皋縣縣令。有一年天旱,蝗蟲為害,而與如皋相鄰的泰興縣縣令卻欺騙上司,說:“本縣境內無蝗蟲。”不久,蝗災大起,上司責怪下來,泰興縣令無話辯解,隻好說:“我們縣本來沒有蝗蟲,都是從如皋縣飛來的。”並發文書讓如皋縣加緊捕捉蝗蟲,勿使鄰縣受害。錢穆甫接到文書後,在下麵寫了幾句話,又將文書發回泰興。那幾句話是:“蝗蟲本是天災,並非縣令無才。既從敝處飛去,卻請貴縣押來。”

桓震一直以為這是個純粹的冷笑話,沒想到居然還真的有這種官吏。一時間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想自己那蝗蟲宴的偉大計劃,多半也就是泡湯了,連帶想到白白丟了一次加薪水的良機,心中不由得把那馬士英恨了千回萬回。蔣秉采道:“本縣在此燒火生煙,卻是要試試看能否用煙將蝗蟲熏走。否則單靠人力驅趕,恐怕今年要顆粒無收了。”桓震點了點頭,道:“小侄倒有一個法子,既不殺死蝗蟲,又能叫其飛走。隻是如此治標不治本,又有何益?”蔣秉采喜道:“世兄有甚麽良策,快快說來,哪怕力有未逮,總有大夥兒一起參詳,即使治標不治本,總也好過打醮禳解。”桓震冷笑道:“大人可召集全縣富戶,勒令限期籌款,在縣衙之旁建一所蝗神廟,供奉劉猛將軍,廟成之日令百姓齊集叩拜,有祝詞曰‘蝗蟲爺爺行行好,莫把穀子都吃了,眾生苦勞了大半年,衣未暖身食未飽,光頭赤足背太陽,汗下如珠爺應曉,青黃不接禾傷盡,大秋無收如何好,蝗蟲爺,行行好,莫把穀子都吃了。蝗蟲爺,行行善,莫把莊稼太看賤’,如此則蝗蟲自然飛走,隻是一旦人心不誠,難免又再飛回,故雲治標不治本也。”

蔣秉采聞言,怔得一怔,登時麵色鐵青,團團兜了兩個圈子,突然伸足猛踢火堆,踢得火星四濺,怒道:“世兄何必如此言語相嘲?本縣拚得這一頂烏紗、全副身家性命不要,向皇上上書便了!”桓震見他如此激動,心裏卻也有些暗暗後悔,連忙一躬到地,連稱“恕罪”,道:“小侄並非存心冒犯,隻是眼見蝗蟲肆虐,民不聊生,一時急切,冒犯了大人。”蔣秉采歎道:“本縣心中焉得不急?隻是官小力薄,實在無能為力啊!也罷,有道是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本縣雖也是兩榜出身,可沒把自己的前程看得比百姓的性命還重。今日本縣便起草奏折。”

桓震搖頭道:“大人有所不知。”想起自己從前看過的關於熹宗唯好木工、不理朝政的事情來,道:“當今萬歲隻是好作木工,大人的奏折即便送到了京中,也是落在魏忠賢那幫人手中。他們哪裏會管百姓的死活!隻是計較大人能給他們送多少好處罷了。大人自量可有多少身家去打通關節?”蔣秉采大驚失色,左右看了一看,見周圍並無一人,這才定下神來,道:“世兄,你好大的膽子!九千歲耳目遍布天下,你這般說話,敢是不想活了麽!”桓震也是一驚,沒想到魏忠賢的恐怖統治竟然如此嚴密,這還是他自來到這個世界以來首次聽說政治的殘酷,一時間怔在那裏,不知該說甚麽了。蔣秉采看了他一眼,道:“本縣與丕明相交廿載,深信他識人之能。丕明既然招你為婿,料必有過人之處。以本縣看來,世兄才氣縱橫,日後不可限量,但目前還須善自珍重,切莫自尋煩惱啊。”桓震諾諾答應。

蔣秉采道:“也罷,事已至此,也隻能是知其不可而為之了。本縣這便召集百姓趕蝗,至多不過又像上次那般,被人參一個‘禦蝗不善,以鄰為壑’。”桓震道:“小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大人。”蔣秉采不知他要問甚麽,順口道:“請說。”桓震問道:“不知從大同府到靈丘的下帖,要從哪一條驛道來?”蔣秉采一愣,反問道:“世兄問這做甚麽?難道想半途截留公文不成?不可不可,萬萬不可!”他一連說了四五個“不可”,隻是搖頭。桓震笑道:“大人放心,小侄並無截留公文之意,隻是想教那公文耽擱些時日罷了。”蔣秉采更加摸不著頭腦,隻是追根刨底的問個不了。桓震無法,隻得將自己所想細細對他說了,蔣秉采一聽之下,鼓掌稱絕,當下將西北槍峰嶺驛站的位置指點與他。當下桓震便囑咐蔣秉采在這幾日之間該當如何如何,又托他照看周氏祖孫。兩人計議已畢,桓震便回醉翁亭去告了個假,張守成眼見店中沒有生意,準得甚是爽快。

那槍峰嶺位在靈丘西北,距離靈丘約莫有三四百裏,與恒山卻是一脈相延。嶺下有槍峰驛,是從大同府到靈丘中間的必經之路。桓震向蔣秉采借了兩匹快馬,一路上不斷換馬狂奔,到天色傍黑時分,兩匹馬都是累得口吐白沫,桓震也幾乎坐不穩馬鞍了。臨行蔣秉采曾囑咐他說大同境內盜賊多發,要他千萬莫走夜路,看來日落之前左右是不可能趕到的了,隻有尋個宿頭,暫且住下再說。又向前走了一程,路上漸有行人,桓震攔住一個問了路徑,這才知道自己糊裏糊塗的竟然走差了路,原本是要往靈丘西北偏西的槍峰嶺去,不知怎地竟走到了西北偏北、廣靈縣西南的林關口來。他心中大大惱火,隻想打自己兩個耳光。可是路已走錯,急也無用,隻得暫且去林關口過了今夜,明日加倍趕路便了。

距離這裏最近的村莊,是廣靈縣南二十裏的洗馬莊。是時天色已黑,城門關閉,桓震不能入城,隻好趕到洗馬莊暫歇。這村莊甚小,攏共不過十幾戶人家,最大的店鋪便是村頭的一個茶湯攤子,更不用想甚麽客棧了。桓震入村之時,家家都已閉戶睡覺,敲開了幾戶的家門,主人家見他一人雙馬,滿麵風塵,都是不敢收留。他從村南到村北逐家敲將過來,吃了十幾遍閉門羹之後,心中漸漸煩躁不已。眼看已是最後一戶人家,心中抱了萬一的希望,走上前去啪啪扣門。扣了半晌,才聽見裏麵傳出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跟著房門吱呀一響,打開了一條縫隙,一個蓬頭婦人探出頭來,好不耐煩的道:“這是甚人,三更半夜敲打寡婦之門?”桓震暗叫不好,單身男子敲寡婦門,這可是大大的忌諱,連忙沒口子的道歉,正要退下,猛然聽得房內“咕咚”一聲,似乎甚麽沉重的東西倒在了地下。桓震心中生疑,腳下便停了步子。那寡婦見他不走,把腳一跺,擠出兩點淚來,撒潑道:“好個男子漢!欺負俺寡居人家,要來行那不軌之事麽?”桓震見此人無可理喻,也懶得管她的閑事,一轉身,牽馬便走。不料一步尚未邁出,卻聽得屋中大叫一聲“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