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回 三鳳

他做這樁事情,卻是事後才告訴了傅山的。傅山聽了,很是驚訝,如同瞧甚麽怪物一般瞧了他許久,方才重重歎了一口氣,頗有失望不解之色。桓震心知以他的價值觀,決然無法接受自己這種做法,當下也不解釋,隻說日後自有分解,更要他好好輔助信王,以後沒有大事,不必見麵。傅山隻覺得眼前這個桓震突然間變得十分陌生,完全不複是當日小五台中那個同生共死的大哥了。隻是大哥明知道今年年底魏忠賢就要倒台,幹麽還投入他的門下?這個大哥身上有太多的謎團,太多不叫自己知道的東西了。忽然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地看著桓震,良久,略一點頭,拍拍桓震肩頭,起身便去。

桓震瞧他神情,就算不了解自己的真實用意,至少也能明白此舉是有目的而為的,照他的聰明才智,用不了幾天便能想出個中端倪,當下也就放了心。

二月二一過,在京各衙門便要開印辦公,桓震自然須去兵部報到。那時兵部的尚書乃是王之臣,也是閹黨中一個出名的人物。下屬拜見堂官,無非就是那麽一套繁文縟節,也沒有甚麽可說。好在桓震事先同公銘乙打聽清楚了,倒沒至於出甚麽洋相。王之臣似乎也知道他拜在魏忠賢門下這回事情,言談之中似乎對他很是照顧,談了一回,便分他去管武學。

京城武學本在城東,還是嘉靖年間,遷到了皇城西麵的大興隆慶寺舊址之中。凡在京大小武官子弟,以及世襲勳爵,都指揮、指揮、千戶、百戶、鎮撫等在職武官,年齡二十以下,十五以上的,就都要在這裏學習。學滿十年,便要接受考試,通過的可以擔任武官將職,不能通過的就要送到京營當兵。實際上到了明末,已經很少有現職武官在武學中學習,絕大部分都是武官的子弟。

對於這個職務,起先桓震還是十分滿意的,武學的主事,那不就相當於黃埔軍校的校長麽?看看蔣介石憑借那個校長頭銜對軍隊的控製,嘖嘖。豈知到了武學之中,才知道想要憑借武學建立自己的勢力,那是癡心妄想。按照京衛武學製度,設置教授一人,訓導六人,明倫堂、居仁、由義、崇禮、弘智、敦信、勸忠六齋,各置齋長一人。實際上負總責的是教授,所謂主事,不過像是個私立學校董事長一般的職務,並不直接教導學生。

這一來桓震可就十分鬱悶,本以為總算跟“兵”字沾上了邊,可以培植一支用得著的軍隊了,不想花了這麽大的代價,搭上自己的自尊人格,弄來弄去竟然弄了一個閑職,當真叫他懊惱至極。可是既然已經上任,總不能去對魏忠賢說我不中意這個沒有兵的職務,你再給我換個地方罷?那一來還不叫魏忠賢大起疑心才怪。隻得委委屈屈地在武學中住了下來。學中雖然設有供官員和武生住宿的公舍,但教師學生大多家在京中,往往不在學校居住,因此空房甚多,桓震隨意占了一間,當日便搬了進去。

新任主事到學,全體學生自然要來參見。照武學的規矩,原是每日辰時初刻入學的,桓震這天早早地爬了起來,梳洗一新,站在明倫堂中等來等去,直等到日上三竿,看看已經巳時將過了,六百二十五名學生之中才來了三十來人,另有兩個訓導,三個齋長,那教授卻還不見人影。再看來到的學生,一個個都是懶洋洋的,年紀輕輕,東倒西歪嗬欠連天地毫沒精神,倒像一群鴉片鬼一般。

桓震心中惱怒,扯過一名訓導,沒好氣道:“你們教授――叫甚麽來著,怎地還不來?”那訓導的名字叫做許晉平,眼珠轉了兩轉,推說不知。桓震瞧他一副滑頭樣子,也不再問他,衝著三十幾個學生大聲喝道:“都給本官站好了!”眾學生仍是談笑自若,沒一個理睬。桓震心中冷笑,憑你們這些十五六歲的叛逆青年,還能跟我鬥?他在高中時代,班主任就是一個號稱辣手神棍的人物,治得一幫川痞子服服帖帖,見了他的麵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根據辣手神棍的多年經驗,整治不良學生,要訣在於五個字:擒賊先擒王。

他嘿嘿一笑,道:“本官今日初來上任,沒甚麽見麵禮好給諸位武生。”環視眾人一眼,忽然喝道:“都給我去校場,跑一百個圈子,跑不完不許吃飯!”諸生給他聲色俱厲地這般一喝,一時有些發懵,就有幾人乖乖移動腳步向校場走去。一個武生忽然道:“你說要跑,咱們便跑麽?”桓震一喜,知道出頭鳥在此了,看那人時,卻是一個身材不高,臉色白淨的少年,看來不會超過十五歲,活脫脫一個小白臉模樣。心中暗忖,這多半是哪家的官宦子弟,不知是不是能得罪的。想要問身邊訓導,那又無異於當麵示弱,自己正須立威,怎能做這種蠢事?

當下硬著頭皮叱道:“究竟你是主事,還是本官是主事?”那白淨少年也怒道:“小小一個主事,咱們姓吳的,何嚐怕過來?”桓震心裏一沉,難道這人是甚麽權臣家的子弟?然而細細想了一回,並不記得明末有甚麽姓吳的大臣格外出名,現在又是個少年郎的,不由得將他瞧了又瞧,心中很是疑惑。忽然心中一動,“啊”地一聲叫了出來:“你是遼東人氏?”那少年哼了一聲,道:“我是高郵人。”桓震心中略疑,聽他說話,分明一口東北腔,何以卻是江蘇人起來?當下追問了一句,那少年不耐煩道:“吳氏寄籍遼東,那又有甚麽奇怪?”桓震大吃一驚,強壓心跳,又問道:“你爹名字叫做吳襄!”那少年怒道:“家父是遼東總兵官,他的名字豈是你一個小小主事隨便亂叫的!”

桓震隻覺得頭暈腦漲,麵前這個小白臉竟然是吳三桂!自己竟然碰上了這個衝冠一怒為紅顏,引清軍入關的“大人物”吳三桂!他心情複雜,不覺脫口而出:“你是吳三桂!”

那少年怒道:“甚麽三桂,那是咱的弟弟。咱的名字叫做吳三鳳。”桓震大奇,他隻知道吳襄有個兒子叫做三桂,卻從沒聽過三鳳之名。但那吳三鳳確實也是吳襄之子,而且還是長子,大了吳三桂三歲,今年剛滿十六。三鳳自小脾氣急躁,性情誌向武藝弓馬兵略一樣也趕不上小自己三歲的弟弟,現下見麵前這個主事,一聽說自己父親是吳襄,立刻便提起三桂,心中還道三桂在京中的名聲遠過自己,當下十分不快,連帶也沒給桓震甚麽好臉色看。

桓震很有一點崩潰邊緣的感覺,吳襄不是遼東人麽?他幹嘛把兒子送到京裏來讀武學?真是個瘋子!他卻不知,當時吳襄為了結交京中權貴,還曾經令吳三桂拜在高起潛門下做義子,照此來看,他將三鳳送到京衛武學讀書,卻也不是甚麽奇事,借著求學之機,便可以布開一張關係網了。何況三桂三鳳兄弟素來不和,這吳襄也是知道的,自己喜愛三桂,想將他留在身邊,三鳳便隻得委屈一下了。

麵前這人居然是吳三桂的哥哥……桓震原想打兩隻出頭鳥,震懾一下學紀鬆散的諸生,不想這一槍竟然打中了一個將門之子,不由得暗地苦笑不已。他畢竟有過了小五台土匪窩裏給人架空的經曆,深知軍伍之中最要緊的便是威信二字。現在瞧起來,這個吳三鳳儼然便是一群武生的首領人物,自己若不將他懾服,以後便難在此立足。不過瞧這個吳三鳳,似乎倒不像弟弟三桂那樣是一個將才,很有些頭腦簡單的意味,或者能將他製服也未可知。隻是卻要他乖乖服輸才好,不然一狀告到吳襄那裏,自己也就不怎麽好過。想了一想,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當下笑道:“我還道吳襄之子是何等人物,原來不過如此。三鳳爾爾,不知三桂如何?”他方才提到三桂之時,已經注意到吳三鳳麵色頗有不悅,是以故意再度提起,定要觸他之怒。

吳三鳳果然發怒,喝道:“三桂便如何?你若不服,咱們便來較量一番,若我勝了,以後不許你再多事。若你勝了,以後諸生盡皆俯首聽命。”桓震等的便是他這一句話,卻不答應,笑道:“你一人可能做得了六百餘人的主麽?”吳三鳳哈哈一笑,頗為自豪地道:“咱說做得,那便是做得。”身後諸生紛紛點頭稱是。桓震心中一動,他知道這些武生若是真心敬服一個人,那麽這個人必定有過人之處,能將他們壓服。可是瞧三鳳這副樣子,體格還不如自己高大,又能有甚麽驚人本領?心念一轉,道:“既是你要較量,那麽較量的法子須得由我撿定。”吳三鳳大笑道:“武藝弓馬,任你挑揀!”

明史選舉誌載,嘉靖中,移京城東武學於皇城西隅廢寺,俾大小武官子弟及勳爵新襲者,肄業其中,用文武重臣教習。萬曆中,兵部言,武庫司專設主事一員管理武學,近者裁去,請複專設。教官升堂,都指揮執弟子禮,請遵《會典》例,立為程式。詔皆如議。另,吳三桂確有一兄名三鳳,另有弟名三輔。三鳳生平履曆不詳,隻知道他生於1609年,在三桂之前已經降清,並且曾經修書招降三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