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順流逆流 五十七回

那兩名武生本來已經扭做一團在地上滾來滾去,聽得桓震怒喝,不情不願地鬆開了對方,爬將起來。桓震板著臉道:“像甚麽樣子!你們今日是同學,他日便是同袍,怎的反自相毆鬥起來?”那母親被辱的武生口唇一動,似乎要說甚麽,卻給桓震一個白眼瞪了回去。桓震又道:“便是毆鬥,難道你們便這般扭打,好似市井無賴一般麽?平日教你們的那些近身搏擊之術,難道都已經還給教官了?”兩名武生,聽他這般教訓,都低下了頭,不再出聲。

桓震掃了眾人一眼,道:“你們兩個,到外麵去比武罷!同在學中一樣,哪個贏了,便得一支箭。然而不論誰贏誰輸,今日這事,以後永遠不許再提,也不得心生怨恨。你們可願意?”兩名武生都點了點頭。當下桓震領著他們出去

,尋了一塊空廓地方,其他人也都出來觀戰,連帶也吸引了不少遼兵圍觀。

這一場比武,卻是那小炮手勝了。桓震見他鬥起來很有章法,雖然力量不如對方,卻能使巧取勝,心中覺得這孩子很是聰明,當下向身邊一個遼兵借了一支箭,送給了他。順便問他姓名,原來叫做王天相,今年隻十五歲,卻是一個白身,這在武學之中十分罕見。那打輸了的武生垂頭喪氣,如同鬥敗的公雞一般,很是沒精打采。王天相猶豫片刻,將自己手中得來之箭一折兩截,把箭尾那一截遞給他,道:“這送你罷。”那武生神情驚訝,抬頭瞧了他一眼。王天相道;“你爹爹是千戶,我爹爹隻是個鐵匠。我能在武學讀書,已經是前世修來,原不該妄想做甚麽炮手的。”說著分開人群,轉身便去。

桓震很是吃驚,連忙在後追了上去。臨去之時仿佛見到袁崇煥也在那裏觀看,卻是一晃而過,未及招呼。他也不管這許多,一路追趕王天相,卻見他直向城頭跑去,連忙在後大聲叫喊。王天相這才停住,站在那裏嗚嗚哭泣。桓震笑道:“怎的又哭?我可聽說袁大人親自給你擦眼淚啦,莫非你還想要他來麽?”說著故意左右轉了轉腦袋,十分誇張地叫道:“啊呀,袁大人不在,那怎麽好?”王天相破涕為笑,自己抹去眼淚,撓著後腦低下頭去。

桓震哈哈一笑,拍拍他肩頭道:“你很不錯啊。整個武學之中,也沒幾個白身的武生,你既然以白身進得武學,那便是大大不易。”王天相仰起了頭,反問道:“那麽他們幹麽總欺負我?”桓震默然,心想這些官宦子弟,當真有些過分了。當下道:“你莫管他們便了。我問你,你當真想做炮手麽?”王天相點頭道:“是啊。可是我不光想做炮手,我還想造火炮呢。”桓震大奇,心想你一個小小孩子,居然說這等大話,難道不怕叫人笑掉了大牙?有意要逗一逗他,當下道:“那麽可有炮手一麵大哭,一麵射炮的麽?”王天相漲紅了臉,低下頭去。桓震大笑,道:“那也無需介意,大炮的聲音原就是挺可怕的,我的耳朵到如今還在轟轟作響呢。”說著皺了眉頭,伸手使勁扯了兩下耳朵。

王天相瞧著他的怪相,不由得笑了出來。桓震笑道:“這才好。男子漢大丈夫,沒事總哭哭啼啼地作甚?”想了一想,道:“現在要做炮手,恐怕還早了些。等你考過武舉,有了功名,我去替你求求袁大人,讓他留你在遼東射炮,可好?”說這話也隻不過是安慰他一下,袁崇煥同他也沒甚麽交情,為什麽要從他所請?然而王天相卻是十分高興,連連道謝不止。

桓震靈機一觸,突然想起,倘若招收年齡尚小的武生,從小按照炮手培養,那不是等於建立了一個炮兵學院麽?隻是這個想法,照目前的情形還沒法付諸實施。又談幾句,便打發王天相回去睡覺,自己也慢慢走回營房去。走不多遠,竟然迎麵碰上了袁崇煥,仿佛便是專為尋自己而來的,遠遠地招呼他過去。

桓震連忙上前行禮,袁崇煥還了一揖,道:“方才之事,本官聽人說了。桓主事,禦下親切固然是好,然而太過親切,也就失了威嚴,你明白麽。”桓震心知他定是瞧見了自己與王天相一番說笑,這才有此一語,當下道:“受教了。袁大人帶兵多年,說的話定有道理,卑職記住了。”袁崇煥嗯地一聲,道:“本官瞧你防守南門,做得甚好,是一個可造之材,這才同你推心置腹。”說著停步不走,望定了桓震,過得片刻,這才道:“實對你說,濟爾哈朗雖然是你所部斬殺,然而本官敘功之時,卻不能歸在你的名下。”桓震這才知道,他特地來尋自己,便是為了此事,怪不得連一個隨從也不曾帶。卻不明白他此言何意,不解道:“為甚麽?”

袁崇煥輕歎道:“那你也不必問了。其實為將之人,隻消能殺敵保疆,一生心願已足,那些身外的功名,要來又有何用?”桓震細細思索他話中含義,忽然之間明白過來:曆史上寧錦一戰之後,朝廷中敘起功績,幾乎將所有戰功全都算在了魏忠賢頭上,而邊關浴血奮戰的將士,連一紙嘉獎也得不到。就連主將袁崇煥也得不到甚麽重賞,隻升官一級。奉承魏忠賢的官員卻有數百人因此大捷而升官,理由是在朝中策劃有功,連魏忠賢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從孫,也因此而封了伯爵。魏忠賢這時更叫一名言官彈頦袁崇煥,說他沒有去救錦州為“暮氣”。他在這樣的壓力之下,隻得自稱有病,請求辭職。此刻袁崇煥既然這般說話,那是已經預見到閹黨將要奪功;隻是他卻未必知道,自己不久就要給罷職回家了。想來他也不知自己與魏忠賢的關係,那卻也不必特意告訴他。

桓震想到這一節,一時衝動,忍不住開口問道:“袁大人,卑職有一句話冒昧請問。”袁崇煥心中對於抹消了桓震的功績,也有些過意不去,當下道:“但說無妨。”桓震心中措辭一番,這才問道:“假若朝中有……有人逼迫大人辭職,那當如何?”袁崇煥愕然,道:“你說甚麽?你怎知道?”他的座師韓爌,乃是東林的首領,因此袁崇煥在政治上屬於魏忠賢的敵對派係。加上不肯如毛文龍一般克扣軍餉去孝敬魏忠賢,弄得魏閹十分不滿,數次都想尋機會將他趕走。這些事情袁崇煥並非不知,他也極力結好軍中的監軍太監,然而似乎並不能動魏忠賢之意。若說將他去職,倒也不出意料。

輕歎一聲,道:“功高明主眷,心苦後人知。”桓震卻是知道他這兩句詩的。那是說,我功勞不小,皇上的恩遇也重。但我的苦心,卻隻有後人知道了。隻是天啟決不是明主,天下皆知,他這麽一說,未免便有些誌不能伸,牢騷滿腹的意味了。桓震深有同感,一時間下麵這句話竟然問不出口,咬了咬牙,問道:“假若……假若當今要殺大人……”袁崇煥奇道:“甚麽?”在他的心裏,是不相信天啟竟會要自己性命的。他本來是一個七品知縣,自天啟二年到七年夏天,短短的五年半之間,幾乎年年升官,中間還跳級,直升到“巡撫遼東、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僉都禦史”,實在算是飛黃騰達,心中對於天啟皇帝,還是很感知遇之恩的。突然之間告訴他皇帝要殺你,那簡直便是天方夜譚。然而桓震所指,卻並不是天啟。

當下臉上變色,道:“天子聖明,怎能濫殺大將。”天啟究竟聖明還是不聖明,他心中自然有數得很,隻是他身為一方主帥,總不能對皇帝口出怨憤之言罷。桓震連忙謝罪,道:“卑職妄言了。然則倘若真有那日,大人當如何自處?”

袁崇煥瞧他神色嚴肅,似乎不是同自己耍笑,心中愈來愈是奇怪,瞧著桓震,百思不解,這一個小小兵部主事,為甚麽要特意同自己講這一番話?桓震給他瞧得後背發毛,卻仍是挺直了脊梁,與他對視。過得半晌,終於聽得袁崇煥說了七個字:“終須以國家為重。”桓震腦中一陣暈眩,他並非不知道天子要殺他,他是可以提兵造反的,沒人能奈何得他;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一去,再沒人能守住遼東,可是他為甚麽甘心就死?甚至於莫名其妙地給崇禎下了獄,還要寫信招祖大壽回來守北京?

袁崇煥瞧他隻管發呆,歎了口氣,道:“本不該說這些的。今日言盡於此,本官送你一句話,你且記住。一時的意氣,一時的聲威,一時的榮辱盡皆微不足道,爭一時者必不能爭千秋。”說罷,回身便去,將桓震一個人丟下,茫然立在那裏。過得許久,這才猛然記起,原本要告訴他後金也有可能學去造炮之法的,卻全然給忘記了。不過想來以袁崇煥的遠見,必能備及此處——倘若他不是那麽早便給殺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