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寒

八·初寒——冬日

一月二十日。

我把資料在桌子上垛了垛,裝到文件袋裏,然後脫下醫生大褂似的製服,走向門口。雪停之後的天氣一直很好,晴朗少雲,隻是在起風的時候還能感受到刀子一樣的寒意。

有紀走過來,伸了個懶腰,一臉愜意。“快立春了。”

“冬天過得真快啊。”

“你喜歡冬天?”

“比較安靜嘛。”大家都是行跡匆匆一個人的話,也就不覺得自己那麽寂寞了。我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鎮子上人好像變多了。”

“嗯,祭典快開始了嘛。”

“祭典?”

“從古時就留下來的傳統,每年二月二日舉行的盛大儀式,在龍抬頭那一天裏祭祀‘天空、大地、海洋’三位神明。”他的嘴角微微翹著,仿佛很高興的樣子。順帶一提,這個世界是沒有陰陽曆之分的。“每年這時候都會有外地人來參觀,在附近鎮子暫居的旅行訓練家也會來湊熱鬧。”

有紀是個十分溫和的好人,不論出了什麽事都不會慌亂。冷靜縝密,大部分時間嘴角都掛著淡淡的微笑,這點倒是和止息很像。不過,與青梅竹馬那種虛無飄渺、如同千裏荒川落雪的寂寥笑容不同,有紀的笑容溫暖和煦,永遠透著令人安心的沉穩。隻要眼角弧度稍微一變,就能化成完全不同的表情。但不變的,永遠是那雙眼睛裏的溫暖。加上外貌俊朗,所以爛桃花一直不斷。

我們可以簡單的總結一下。

有紀是個——安靜的美男子。

我這麽說他當然不是因為嫉妒,我才沒有嫉妒,絕對沒有!

“也出現了很多穿製服的人。”我說。

“都是結社的人吧,天元鎮在水艦隊的勢力範圍內,不少鎮上年輕訓練師都會去應聘。祭典的時候大家都會回家,每年的儀式也都是水艦隊包辦的。”

來到這個世界也有些日子,我多少也了解了社會情況。方元的秩序主要依靠社團維持,社團間的平衡決定著方元的秩序,如果哪天平衡崩潰,方元就會陷入混亂。這種看上去十分危險的不穩定狀態,卻意外維持了數千年和平。

“話說長空部、熔岩團、水艦隊,剛好分別對應著天空、大地、海洋啊。他們是方元最大的三個結社了吧。”

“也不是這樣,應該說是曆史最久遠三個結社。三者同源,卻在漫長的曆史裏分裂了。”有紀說,“長空首領之位代代家傳,一向自視清高,認為自己和其它野心勃勃的結社不同,秉承的是守護天下安定的信念,加入人數越來越少,實力也一直不上不下。熔岩團作風比較激進,動作最多,人數比水艦隊還高一頭,情況是好時壞。水艦隊人也不少,組織穩定有序,偶爾也有驚人之舉,幾千年來都保持著良好勢頭。”

“所以今天加班吧!”他忽然道。

“關係在哪?!”

“我要去搞祭典的事呀,有些細節還是需要鎮民親自操辦的,所以我的工作就拜托你了。”

“加薪。”我簡單明了。

“沒錢。”他幹脆利落。

沒錢你還任性!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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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紀留下的任務不多,甚至比平時要少,中午的時候就全部整理完了。我交代了一下文件位置,帶上門匆匆離開,準備去看看止息,她被盛利禁足了。工作時我偶爾還會回頭去看看院子,隻不過那裏已經沒有在陽光下發呆的少女,這個動作變成了一個戒不掉的習慣。

徒勞的習慣,是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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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止息家的時候她正在和盛利先生進行對戰訓練,我踩在橫木條上扒著柵欄看了十來分鍾,水躍魚一直在和過動猿相持,她側身躲開攻擊的餘波,眼角的餘光落過來。望見我,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像是要說些什麽卻來不及說。

勝負的天平就在她走神的瞬間打破。過動猿的長臂突然加速向水躍魚襲去,後者躲閃不及,一下子被甩飛出去。

飛來的方向正衝著我。

我鬆開手一把抱住水躍魚,向後摔倒,聽到它的叫聲和止息的一聲小心。

水躍魚舔了下我臉,我擦擦被舔上的口水,幹脆躺在地上,看著湛藍的天。

“你不會躲開嗎。”止息跑過來拉起我,“沒事吧?”

“沒事。”我站起來,看了看院子。盛利先生已經離開了,隻留下過動猿在院子裏活動,“你爸好像不是很待見我。”

“是很不待見你。”

“我也就不懂了,我和他無親無故無怨無仇,他怎麽看我這麽不順眼?”

“可能是你太弱了吧。又不思進取。”她說,“他最瞧不起這種人。”

……心裏有點不是滋味哎。

“今天晚上陪我出去轉轉吧。”

“盛利不是禁你足了嗎?”

“禁足?”她仿佛聽到笑話一樣露出嘲諷的笑來,“誰能禁我足?我這次沒直接頂撞他也不過是顧忌他作為父親的麵子,他清楚的很。”

“你這麽說也太不敬了點吧……”

“你想和我吵架?”她極快的說,我閉上了嘴,“有些事情是很複雜的,三言兩語說不清,不能說,也不是時候。如果我可以離開,那我早就離開了。人在沼澤裏,連獨善其身都很難。”

她沒有再說,我也沒有再問,我和她一直保持著這種微妙的相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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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止息家逗留到晚上才走,雖然盛利管不住止息,但樣子還是要裝一下的,至多我過一會再趕去她家樓下就可以了。我真是搞不懂,明明是父女,互相又心知肚明,為什麽還要這麽費力裝樣子,裝給誰看呢?

趕回去研究所的時候辦公室窗口還亮著燈,這裏工作雖然忙,卻很少讓員工深夜加班,這個點僅有的幾個社員也應該回自己的家了,不知道是誰在工作。

我匆匆跑過去推開門,看到有紀翻箱倒櫃的在找什麽東西,愣了一下。“你在幹什麽?”

“找幾個怪獸的資料。”他拍拍手,站起身來,被翻出來的文件散亂的放在地上,眯著眼打量我。

“……哪些?”我心裏忽然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覺,像是什麽黏膩的東西盤在心口,森森發寒,不由自主向著門外挪動。

“雷吉洛克,雷吉艾斯,雷吉斯齊魯。傳說中被封印的三神柱。”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掉頭就跑。

有紀從背後撲來,一把扯住我領子,我拉開外套拉鏈,身形一縮,飛也似的向遠處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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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口氣衝到止息家院子外,正好看到她將窗戶打開,衝著我招招手。我短促笑了笑,手剛要抬起,便看到她踩上窗沿,一躍而出。兩層樓而已,卻有初見時蔑天棄海一躍的聲勢,我心神恍惚,覺得自己定是傻了,好在對方安然落地。

“你瘋啦?!”我回過神來,兩步並過去,抓著她肩膀壓低聲音怒吼。

“沒啊,我這不好好的嗎。”她不甚在意,“走吧。”

“去哪裏?”我問。

“不知道。走到哪裏算哪裏吧。”她說,一直散著的長發被紮成一個馬尾,走在前麵一晃一晃的。

“先別走。”我喊住她,一閃身躲在她後麵,“幫我個忙。”

“怎麽了?”她回頭狐疑的看了看我,再回頭,正對上一路上緊追不舍殺氣騰騰的有紀,臉色突然變了變,眼角**一下。

“你還沒有走?”她問。

有紀看了一眼止息,沒有回答,反而把視線落到她背後的我身上,“你怎麽看出我有問題的。”

“有紀很仔細,不會把資料隨手亂扔。雖然你們長得很像,但你眼裏滿是桀驁,好鬥兩字幾乎寫在臉上,而有紀是個十分內斂、心機深重的人,所有心思都收在眼底,從來不會擺出來。”

有紀攤攤手,百變怪變回原形從他臉上蹦下來,露出來的那張臉我很熟悉,是巴圖爾。“別擔心有紀,我也不知道他在哪,大概隻是出去了吧。”

“不,你多慮了。這家夥恐怕根本沒在乎有紀怎麽樣。”止息聲音含著一絲冷怒,仿佛極力克製。我從沒見她在父母之外的人麵前克製自己的脾氣。

“你讓開。”巴圖爾握著怪獸球,“我不想和你打。”

止息沒說話,她取出水躍魚的球,右手在腰間虛撈一把,忽然苦笑起來,微微偏頭看我,用隻有彼此才能聽到的聲音低低訴說道。“可惜今夜隻是私會情郎,身上哪兒帶著有傷風月的鐵器。”

……這人!真是的!什麽時候了還唱戲!調戲別人也看個時候啊!好在夜色裏她也看不出我到底臉沒臉紅,我瞪起眼來怒視她。

“這你倒是很有勇氣,旁人敢這麽看我,早就落個半周殘廢。你把這勇氣用在對戰上,想必也戰無不勝。”她側身拉住巴圖爾襲來的直拳,向前一帶,四兩撥千斤,晃得對方衝出去幾米。“自從我認識你,麻煩可是越來越多了。”

“你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嗎!”巴圖爾真的生氣了,雙拳上隱隱泛起黑氣。

我有些茫然。當日在船上,二人分明是相當親近的同伴關係,止息素來不喜歡肢體接觸,卻願意在巴圖爾戰敗後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再提起他時,口氣變得有些疏離,現在見麵,竟然是拳腳相向了。

“那你就動一下試試。”止息輕輕鬆鬆回道。

“他留著是禍患啊!”少年憤怒的大喊。

“索羅伊說他是禍患,他就是了嗎!人存在的意義難道能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家夥評判嗎!是禍患還是火種,不試試怎麽知道!”止息同樣憤怒的吼回去。

“我是說是你的禍患!”巴圖爾焦躁的來回走動,忽然喪氣的撤去波導,“……你何苦為了這個萍水相逢的家夥和那女人作對。”

“大概因為他和我是同一種人吧。”止息輕聲說,“我想看看,他的天真能維持多久。”

同一種人?什麽意思?來自同一個世界嗎?

巴圖爾沉默良久,猛地轉身,風衣在夜裏發出烈烈聲響。我看著他的背影融入夜色,最後看向止息。她轉頭,正好對上我吃閃爍慌張的目光。

“我是,卷進什麽事裏去了嗎。”我幹巴巴的開口,心裏期待著她說出否定的答案,可她隻是靜靜看著我,伸手摸了摸我臉頰。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我不能騙你,可我會盡力在這盤亂棋中保全你……其實我也沒什麽力量,隻有一條命而已。不要問我怎麽了,不要知道這些,能永遠不知道,就是最好的結果了。”

“陪我再走走吧。”止息說,“我不想回去。”

可我不能永遠躲在你身後啊。我在心裏無聲的說,低下頭不去看她。

“好啊。”卻最終這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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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她逛夠了,我送她回家。在二層小樓下仰頭看著自己昏迷時曾住過的房間合上最後一絲窗縫,站了很久,直到天邊灑出第一絲光,確認止息已經睡下,才輕手輕腳摸向正門,用鐵絲熟練的滑開鎖扣。屋門悄無聲息的打開,昏暗的客廳裏坐著巋然不動的身影。

“盛利先生。”我低聲說道,微微躬身拜了拜禮。

“終於被卷進什麽事裏去了嗎?”他的聲音沉沉如水,沒有一絲起伏,卻並非冷漠。

我垂下去,看著地板輕輕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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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止息叫我拖住盛利,我確實是被揍的很慘,可最後一擊將要落下時,卻變成了一聲極疲憊的歎息。

「既然我的女兒不願聽我的話,那便你來陪著她吧。她喜歡和你在一起,可我總不能叫一個麻煩纏身的廢物在自己女兒身邊啊。如果我做父親的護不了女兒,而你又注定不能獨善其身。那從今天起,你當我的學生,我教你生殺予奪之術;我做你雇主,拜托你護我家姑娘平安。」

他起身長拜。

「我不知道你如何變成現今這般地步。但就算閣下鋒芒盡失,身份毫無破綻的變成籍籍無名之輩,記憶性格也麵目全非,可關都兩地雙料冠軍,我盛利還是認識的!」

是龍,總有一天要騰於九天,是豪傑,總有一天要握住刀柄!

我本想拒絕,可當他說要我護那個女孩周全的時候,心弦像被忽然撥了下,漣漪久久不止,對力量的渴望再也停不下來。

窗外風雪裹著淒冷的寒意湧進來,簾子輕輕翻動著。

「既然如此。」我擺出這輩子拿過的最大的譜,高深莫測雲淡風輕的拱手。「便請先生容我再多想幾日吧。」

好兄弟!我在心裏給赤燒紙,歡呼雀躍。到死都我留一張好臉助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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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我恭恭敬敬喊他,其實心裏不停打鼓。如果有一天他發現我其實從頭到尾都不是赤,是驢他的……我會不會死啊?

“好,坐下吧。”他仿佛也鬆了口氣,連眉眼的棱角都平滑了寫,在黑暗裏模糊起來。“我現在要給你講的,是方元的曆史。”

他拍拍沙發,在麵前的茶杯裏倒上茶。

“那是三大社團還被成為天涯會的時代,是方元最動**,也最激奮人心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