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蘇哲宇(十)
三月的陽光,還真是燦爛。
她昂起了頭,用著近乎貪婪地視線仰頭盯著陽光。血紅色的太陽,這樣的顏色隻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見到的血。
真奇怪,那麽多的血到底是如何從手上流下來的。夏季抬起了打上石膏的右手,這樣子根本不能夠想象出這麽小的傷口流出那麽多的血。
長時間盯著太陽的後果,眼睛開始陣陣的發酸,不爭氣的眼淚冒了出來。
真奇怪,明明不想要哭的。
可,眼淚卻像是決堤的壩,嘩啦一下洪水泄了出來。
“夏季。”
細微的聲音傳來過來。
夏季擦了擦眼淚,她扭頭看向了來人。
兩個青春洋溢的少女,透過細細的門縫,望了過來。
舍友。
她們咬著唇,小心翼翼地問道:“夏季,我們來看你了。”
夏季努力牽起一抹笑,但那抹笑根本就擠不出。
算了,還是不笑了。她笑不出來。
許是覺得氛圍有些壓抑,那兩個少女就故意說了好些笑話來逗夏季。夏季也應景似的笑了笑,但那笑,誰都明白,隻是一種浮於流表的笑。
一個藝術生的手被廢了,本人又怎麽可能笑得出來。
她望了又望,“她沒有來嗎?”
“誰。”一個少女正在削蘋果,小刀在少女的手中旋轉出了一道道雪亮的弧度。片刻,那個少女才醒悟過來,“夏季你是在說米雪嗎?”
本來沉悶的氛圍更加沉悶,近乎將時間無限延長,每一秒的呼吸都覺得壓抑而沉重。
夏季垂下了眼,撲簌簌的眼睫毛擋住了她眼裏的寒光,讓人看不清楚她在想什麽。“她在嗎?我想要跟她聊一會天。”
“呐,夏季。”少女想要碰夏季,手卻停到了半空。她沒有看到昨天的景象,據昨天看到完整事故的前輩們說夏季的眼神太恐怖了,完全瘋了。不敢勸,想想,如果這件事情如果攤在了自己的身上,也會瘋掉。夏季和她們不同,她們沒有想過成為藝術家,也沒有這個資本。而夏季,在她們的麵前說過了很多次,她要成為畫家,舉世聞名的畫家。“她在門口,我去叫她。”
門再次打開的時候,不用多想,聽到那個腳步聲夏季就知道是米雪。
“讓我們兩個單獨談一下,可以嗎?”
兩個少女們識趣地離開了,體貼地將病房的門關好。
這樣一來,門外的人就聽不見。
米雪停下了腳步,望著夏季,等夏季開口。
“我隻想要一個理由,為什麽要這麽做?”
夏季說這話的時候,很平靜。昨日的瘋癲已經消失,現在的夏季平穩得反而令人詭異。可也隻有熟悉夏季的人,才知道現在的夏季一點也不平靜。
“為什麽這麽做?我們不是朋友嗎?”
“你知道嗎?”米雪傾身逼近夏季,她的陰影完全籠罩了夏季。她的眼像是淬了藍火般,用隻有她們兩人才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我很討厭你。”
“我討厭你的才華,你知道嗎,隻要你在,我的畫永遠隻能夠屈居第二。”
“我討厭你的笑,隻要你笑,周圍的人都隻會注意你,連安堂前輩也是。”
“我討厭你的驕橫,我憑什麽要處處忍讓你,處處討好你。”
“我討厭你,討厭你的一切,如果你沒有了這身資本,你說,就你這樣的脾氣,有幾個人能夠忍受你。”
“最最令人討厭的是你的自以為是,我可從來都沒有把你當做朋友,卻自顧自地以為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不是你的家室,你的才能,你的容貌,你以為你這樣的爛脾氣有幾個人願你和你相處。”
米雪看到夏季的臉一點一點變得慘白,她心下一喜。就是應該這樣,隻有看到了她的傷心她才痛苦。然後,聽到了最後,她看到夏季的唇邊一點一點地牽起了一抹淡笑,那種原來如此,那種釋然的微笑。
為什麽,現在還能夠笑得出來。
她不知道,心下如麻,這個女人是設計了什麽圈套嗎?是故意的嗎,否則她怎麽可能笑得出來。
她聽到夏季嗤笑了一聲,“真是醜陋,滾吧。”
就這樣看了自己一眼,很淡很淡的目光,卻讓米雪心跳如擂。這種看螻蟻的目光,這種高高在上的目光,真可笑,你一個廢了手的人還能夠做些什麽。
“還不快滾!”
血似遍布的眸子就像是血眸一樣,恐怖,猶如惡魔一般。
真恐怖,為什麽會有這麽恐怖的眼神。似乎有蛇順著自己的後背往上爬,脊椎一片冰冷。
這一聲滾,令顫抖不已的米雪顛顛撞撞地跑了出去。
蘇哲宇來到了病房的時候,看到了坐在門外的顏老頭,三天下來,整個人已經蒼老得不像樣子。他問了一句:“夏季,如何?”
“情況不好,醫生說她的右手算是徹底廢了。想要握畫筆,恐怕很難。還有心理受損情況也很嚴重,自從和米雪談後,已經三天沒有說話了。哎。夏季的父母趕過來也沒有,夏季那個孩子就是一味地發呆,連飯也不吃。”顏老頭用力地搖了搖頭,頗有幾分無可奈何。
蘇哲宇打開了一條縫隙,一股草藥味隨即傳來,隨著時間的沉澱,連碎屑也不存在。
半米的陽光打在了那蹲在牆角的少女身上,哪怕處在了明媚的陽光下,這個少女身上傳來的頹廢氣息如此清晰。
“有的時候,老頭子我也在想。那個孩子,是不是預測到了這個結局,所以才對我說,想要放棄繪畫。”
蘇哲宇默默地把病房的門關好,他背靠在了雪白的牆壁上,涼意刺骨。
他看了一眼,正在抽煙解悶的老師。嫋嫋的煙霧下,是一張自責的臉。
“老師,夏季的手還是有可能治好的。”
“能治好雖然很好,但是那條路太艱辛了。”顏老頭彈著手中的煙,聲音暗淡下去了,“如果傷得不是慣用手該多好。老頭子我在瞎說些什麽,這個又不是由人決定的。好不容易,老頭子我以為能夠親手締造出一個藝術家出來,現在,不說了。”
最後一點煙被吸進。顏老頭又掏出了一根煙,他看了一眼麵無表情的蘇哲宇。然後,點燃了香煙,猛吸了一口煙。
這個不著邊際的孩子,比誰都要擔心夏季。
顏老頭長歎了一聲,“不論是曆史還是現在,有名的女畫家很少,而且那幾個出名的女畫家一生大多是坎坷。越是有名,人生越是坎坷。她們的畫作是痛苦中孕育出來,真是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太偏愛,給那群她畫家的折磨太多。為了所謂的佳作,為了所謂的千古流傳的畫作,這群女性的畫家受盡磨難。說不定,現在這場事故反而是夏季的一個契機。”
蘇哲宇牙齒咬著唇,他沒有說話。
他知道,這樣反而是一個契機,一個令夏季蛻變的契機。跨過了這道坎,夏季的前途一定會光芒萬丈。上次呢,上次夏季發生這樣的事情,夏季她本人卻是沒有邁出了這道坎。這次呢?隻要想到夏季抱著手,一個人蜷縮在牆角。蘇哲宇的心就如同鈍刀割過一樣,一刀一刀,淩遲著,生疼。那個樣子,完全就像是以前。
那次,夏季的手受傷。蘇哲宇匆匆趕回來,看到的是打著石膏的夏季。她坐在了牆角上,粉唇失色,麵色比那美術教師中的石膏還要白上幾分。她的睫毛無力地垂下,她就那樣看著自己的手,目光渙散,空洞而無神。
他現在有些懷疑,自己這次的策劃是不是太殘酷了。讓這個女孩再度直麵痛苦,可這塊膿包不再挖去,那個明媚如夏的夏季就回不來。
“不進去看夏季嗎?”顏老頭半睜開眼睛,吸著香煙問道。
“不了,我看過了就放心了。”
夏季在等的人,不是他。是另一個人。
無論如何,他相信夏季,那可是一個比誰都要堅強的女孩。
夏季,勇敢地去麵對。
突然門被闖開。夏季沒有動。
她在等一個人。
她還需要詢問另一個人。
“夏季。”
熟悉的聲音,她睜開了一隻眼,看到的是風塵仆仆的安堂。
他的手觸碰到了自己的右手,看到了石膏,忍不住撇過了頭,像是無可忍受。
那個男子攥著自己的左手,帶自己穿過了走廊,走過了那個熟悉的地方。
一輪明月當空,琥珀色的月光溫柔地灑了一池的金光。那一池的金蓮被這朦朧的月光,襯托得美輪美奐。
男子的目光就像這一池池水,溫柔得可以溢出了水來。
涼意鑽入了她的四肢,從這個男子的身上感受不到一絲暖意。盡管男子的身體很溫暖,但她隻有感到點點的冰冷。
“夏季。”
似乎是細雨下的氤氳的霧氣,縹緲。
“不想要做複健也可以,你還有我呢,我會一直陪在你的身邊。”
一樣,一樣的場景。
自己手受傷的時候,是這個男人拉著自己走出了醫院,帶自己來到了池邊。對著那月光下搖曳的金蓮,溫柔的擁抱著自己。
他擁抱著自己,對自己說道:不想要做複健也可以,你還有我。
可,可是,等她真得接受了他的心意,這個男人又是怎麽對自己的。他娶了自己的好友,娶了那個汙蔑自己的米雪。到頭來還對自己說喜歡是那個宛如帶刺的玫瑰的夏季。不希望因為他,而令夏季變得不像夏季。
“安堂前輩,我想要問一件事情?”許久沒有開口,她的聲音又幹又澀,好似一根破線拉扯斷的聲音。
“什麽事情?”
安堂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
“前輩,如果我要你從米雪和我中選一個人,你會選誰?”
安堂皺了一下眉,不知所謂,不知道夏季無緣無故提到米雪是因為什麽。
夏季看到安堂的表情笑了一下,“那麽,我換個問題,前輩你相信我還是米雪嗎?”
安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夏季應該說的是三天前的事情。他遲疑地問道:“為什麽無緣無故提到這件事?”
為什麽呢?
她也想要知道為什麽?為什麽要汙蔑她?為什麽要選擇米雪?
夏季眼淚落了下來,她撇過了頭“前輩這三天都和米雪在一起吧。”
安堂說不出話來。是的,這個是大實話,他和米雪正在合作一個項目,所以到現在他才好不容易擠出時間來看夏季。
“那麽,我再問前輩一句話,前輩你真得喜歡我嗎?喜歡這個無法作畫的廢物,喜歡這個脾氣驕橫的夏季,喜歡我這個殘疾?”
安堂被問倒了。殘疾的夏季,這樣的事情他沒有想過。他也是在意眾人目光的人,隻要想到跟在身邊的不再是那個天之驕子的夏季,他真得能夠繼續喜歡下去嗎?
他似乎沒有想象中的那麽喜歡夏季。話語被哽咽在喉嚨中,他說不出話來。
長久的沉默,她知道了答案。原來,他所謂的喜歡是如此的蒼白而無力。
“前輩,離開吧。我要回病房了。”
安堂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夏季一點點地步入暗處,與黑夜融為一體。
他知道,他這次是真正失去了夏季。
該如何是好呢,夏季覺得她無法再度承受。
她拖著那像是背負了幾百斤巨石的身體,步履蹣跚地向醫院走去。
剛剛走到了半路,卻碰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從黑暗中緩緩地現出了身形。
“蘇哲宇。”
“現在,連前輩都不叫了?”蘇哲宇靠在了牆角,他陷入了黑暗中,聲音也顯得十分縹緲。
夏季無力地扯起了弧度,最終還是無法牽起笑容。
她真得是一個loser。失敗了。
她緩緩地閉上眼,與此同時,尖銳的聲音傳來。
任務失敗。
數據清除,期待下次任務開啟。
下一秒,她已經重新回到了總部,回到了她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