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磐的心情極好,他在街市上買了幾個泥捏的水哨準備去萬花樓。

他看到這幾個憨態可掬的水哨時,一下就想起了春花,想到她的嬌怯怯的模樣,嘴角不自覺浮起一抹笑意。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他習慣了時常去春花那裏待著,即便什麽都不說,隻看著春花忙忙碌碌為他準備各種吃食,都會覺得由衷的愜意,好像家中一般。

他是個捕頭,年少時家中貧苦,他少年離家混在衙門裏麵吃飯,仿佛天生幹這行的料。

小小的年紀卻屢破奇案,讓他在這行裏嶄露頭角,朝廷嘉獎屢次擢升,從跟隨到捕頭不過數年光景,卻也引來許多的麻煩。

二十歲時,他破了大案,朝廷一網剿滅了在橫行江湖上橫行多年的金鯊幫,幫派的首領宋萬生口口聲聲要他拿血來償。

他不在乎,他隻在意未破的要案奇案,他一心要的是建立功業。

多少人明裏暗裏送來金銀,想拉他下水又或者請他高抬貴手,他想也不想就斷然拒絕。

不是他清高,隻是他想當總捕頭,乃至刑部長官,為此他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即便書讀得不多,律法卻部部精熟。

然則,父母親人卻並未得好處,在他升任六扇門捕頭那天,家中離奇出了一場大火,那場火燒得異常妖邪,隻燒了他一家一戶,隔壁家的牆壁都未被熏黑。

所有人都說是他得罪了太多人,這是對他的懲罰。

他不信這個邪,他從來都沒有抓錯過一個壞人,他不信上天如此無眼!

可是終究還是怯了心,父母抱著姐姐外甥的屍身痛哭流涕,那場麵烙在心裏,這些年連想都不敢去想。

他不怕天雷地火燒他,卻害怕傷了父母雙親。

他們讓他辭官歸家,做個老實本分的小生意人也就罷了。

他不肯,他要親自複仇,卻也不敢牽連父母,隻將他們遷居他處,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

算起來已經五年未曾回家了,父親每每托人輾轉來信,他看完後也是燒掉,從不回信。

不是不想念,是怕牽連。

他抓到縱火犯的那天,那人對他大笑:“你抓我又何用?天下想殺你後快的人豈止我一人?林磐,你護得了國家的律法,卻護不了你家人的周全!你還算得上男人嗎?”

那天他破天荒親自上陣狠狠揍了犯人一頓,犯人押解下去後,他坐在高堂上望著烏沉沉的天空,覺得格外孤單。

也許這一輩子會為了理想一直這樣孤單下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鏟除掉所有罪惡,還天下一個清明。

如果永遠不能,他是不是這輩子都不再和父母相見?

他不知道,他沒有時間知道,他隻有不停地努力地抓捕罪犯,每破一個案子仿佛離家都要更近一些。

他將水哨藏在袖子裏,打算一會到萬花樓給她個驚喜。

也不知她這次又會為他做點什麽吃的?

開始的時候,他隻是想多了解鳳雛一些,想抓住宋天鳴和鳳雛之間的來往勾結,漸漸卻喜歡在她那間窄小的屋子裏待著,趴在窗邊聽著秦淮河水聲。

晚風習習吹來,暖得融化了他心上的孤獨。

他喜歡和春花說話,話不多,總是輕聲細語關切著他,讓他想起開在早春時節的細雨,溫潤無聲。

他的心安靜極了,多年來積欠下來的溫柔迸發。

他喜歡吃她做的點心,看她繡花,甚至是她身上淡淡的煙火氣,也可以令他無夢到天明。

他允許自己破戒喝少許的酒,這些年他從不許自己沾酒,他要保持足夠的清醒和警惕,即便在睡夢裏。

而現在他也懂得了微醺半夢的感受,他說了很多話,平時不能為外人說的話。

他倏然發現這些年攢了許多話,卻無人可訴。

春花像是一團顏色溫暖清淺的夢,在夢裏沒有那團燒得疼痛的火苗。

他偶爾自我反省,不允許自己再去,可隔三差五總鬼使神差想去那裏。

於是為了提醒自己所為隻是為了辦案,他幾乎每次都要多盤問幾次鳳雛的事情,仿佛這樣才能安心。

今天倒是稀奇,小耗子臉笑得花一樣,卻一直問他要不要換個姑娘。

他心下不快,推開小耗子徑自走到春花門口敲門。門卻不開,隻聽見春花顫微微的聲音從門裏傳出:“是誰?”

林磐聽見她的聲音笑道,“自然是我,難道還有別人不成?”說罷便用力推門,卻推不開。

春花隔著門縫道:“原來是公子,今天奴家身體不便,不能見客,改日再見公子吧。”

林磐心下納罕,春花從未拒他門外,每次見他歡喜都掩飾不住,眼下卻是為何?又道:“我今天買了幾個東西,想你肯定喜歡。”

春花緊緊抵著門,一頭墨發隻剩半尺,零散飄在耳畔,她不敢往門外看,怕自己抵不住**開門,她這模樣如何見得?

她不如鳳雛美貌,但是在他麵前,她希望自己是最美的模樣。

每次他來,她都盡力打扮自己,希望在他心裏留下一抹影子。

她垂了頭,又低聲道:“謝公子垂愛。”

林磐聽她聲音有異,又想起小耗子欲言又止的模樣,心裏咯噔一下,莫不是春花也遭人暗算?

心裏著急,手下力氣大了許多,隻用力一推,門被推開了,春花猝不及防無處躲藏,直愣愣站在他麵前。

林磐一眼瞧過去有些好笑,春花的頭發短了許多,倒似半個西瓜皮扣在頭上,滑稽地很,人瞧上去還好,他略略放了心。

正待要取笑她一番,隔壁冬梅的門開了,宋鳴天伸著懶腰自裏麵出來,一臉不耐煩的模樣,冬梅殷勤跟在身後為他整理衣裳。

兩下照麵,林磐目光如炬,隻覺得此人不同尋常,雖然輕浮,步履卻矯健,目光銳利,不似一般尋芳客般透著**靡,行為貌似隨意卻極其機警,像是在防備著什麽。

他和林磐目光交錯之際,臉上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滿不在乎地往萬花樓的後院走去。

林磐瞧著他的背影,心念如電,顧不得說什麽,隻跟著他往後院走去,宋鳴天覺察到有人跟隨,腳步越發快,兩人在萬花樓中追逐起來。

憑他多年的經驗,林磐認出那就是他一直追捕的宋鳴天。

宋鳴天是他追捕的匪徒中最為狡詐的,與尋常的蟊賊不同,他行蹤詭秘,身手極其敏捷,擅長易容,無論偷殺劫掠都極為膽大。

他在殺了巡撫後,不慌不忙換掉了衣服,洗幹淨了刀,走出大門時碰到了巡撫府中的衙役,他竟和衙役打了聲招呼。

衙役以為他是巡撫的客人,若非林磐精明推算,衙役不敢相信那天和他打招呼的人就是殺巡撫的人。

就憑著衙役模糊的記憶,林磐四處追捕宋鳴天,追著他三省六縣的跑,直到端陽節那天,他終於把宋鳴天逼上了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