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花跳動,累累燭淚紅珊瑚般層疊,春花用簪子挑亮燭火,又起身給杜安斟茶。

她有些倦了,今日為了給夏月的梳攏,她被早早叫醒,替冬梅洗了衣裳,又去廚下幫忙。她不是嬌弱的人,窮苦人家的孩子,做慣了的。

比起應酬客人,她更願在廚房幫忙,做飯的李嬸喜歡她,總是偷偷塞給她些吃食。

守著溫暖的灶火,她很滿足。

可她始終是前堂的姑娘,是金不換十貫錢買回來接客的姑娘,她得守自己的本分。

她悄悄打了個哈欠,眼前的這個男人自進屋起就喋喋不休地問起鳳雛的事情來,她這輩子隻怕也沒說過這麽多話。

茶都快喝了三壺,他卻興致不減,一遍遍盤問她,鳳雛的喜好。

她揉了揉眼睛,再喝了一口茶,接著道:“她最喜歡喝的茶是六安瓜片……”她終於抵擋不住困意,伏在桌子上睡著了。

杜安見她睡著了,不好再問,隻手摩挲著鳳雛的鬥篷,反複回想鳳雛的倩影。

他不是個貪慕美貌之輩,日常見過絕色女子亦不少數,卻沒有一個女子似她這般,清冷的身影站在月光下,一抹冷色,似一株世外仙姝,開得寂寥。

一聲震天響,青花瓷罐碎成齏粉,伴隨著夏月的尖叫,驚破萬花樓歡娛聲。

金不換正在數金子,忽聽到這滲人的尖叫聲,嚇得手裏的金子落了一地,趕忙邊收金子邊喊小耗子去瞧瞧。

夏月的房裏,鋪天蓋地的紅,殷紅的血流了一地,俞景鴻躺在地上,身上插著燭台。

夏月跪坐在他身旁,忽而露出詭異的笑容,濺滿血的唇角一朵微笑凝固,說不出的妖邪。

小耗子嚇得麵色如土,萬花樓自開門以來,從未有過此等事端,一步一個趔趄奔向金不換房間去叫人。

金不換扇了小耗子一耳光,罵道:“你吃了糊塗藥了!出了這種事情,還不趕緊讓姑娘們趕緊把客人招回房裏!還在我這裏窮磨嘰什麽?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是吧!”

小耗子吃痛,忙道:“那她那裏怎麽辦?”

“我去,你趕緊別讓人瞧出來!”金不換鎖好門,直奔夏月房間裏,關上大門,趕緊摸了摸俞景鴻的身體,幸好,還有氣。

瞧見夏月模樣嚇了一跳,拉下臉罵道:“讓你好生伺候好公子,你就是這麽伺候的?還不趕緊救人,要是人死在這裏,你可沒什麽好果子吃。”又開門叫小耗子去找大夫。

夏月不以為意,緩緩擦去臉上的血。

金不換瞧她不動,口裏低聲罵道:“死娼婦!存心害人!在哪裏殺他不好,偏在這裏……”

夏月懶懶起身,在滿地狼藉裏翻找雲帕。

忽而瞥見俞景鴻胸口露出一角紅色,纖指夾出,卻見那方帕子下打了個穗,掛著半隻色澤鮮紅的瑪瑙墜,豔豔一泓,中間墨黑一點,似一隻眼,妖邪地望著她。

帕子上麵題了首詩: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他親筆手書,她磨的墨。

她也愛過嗬,在那些短暫的日子裏。

她曾經深信不疑這個男人會是終生的依靠。

夏日裏,也曾泛舟荷塘上,數著荷花三兩枝;也曾對著清風曉月品飲一壺新釀的桂花釀;紅袖添香,他親手繪她模樣——

金不換小心解開俞景鴻的衣服,胸口上刺著碗口大小的一朵藤月花,燭台正刺中花心,鮮血染紅一片片花瓣。

那朵花原就是一道傷,為救她而傷,鋼刀重重刺進胸口,她大驚失色,而他卻連聲催促她走。

他昏死在地,麵色蒼白,她跪在身旁,淚水滂沱成大雨,滴在他的胸口上,湮濕了他的衣裳——

“幸好紮得不深,還有得救。”大夫不知何時進來,急忙給他包紮傷口,邊對金不換道:“速速去取些水來,我這裏有些藥,化了送進去。”

金不換端來水碗,將藥化了,打算將藥含著送服,夏月伸手要碗,“我來吧。”

金不換忙擋住她的手,對她道:“你要鬧出人命才肯罷休嗎?”

夏月淡淡笑,“嬤嬤,你放心吧,我不會害你的。再說,他若知道,肯定也希望是我喂他。”

說罷,硬生生奪了碗跪坐在他麵前,含了一口藥送到他嘴裏。

唇齒輕觸,她也曾這樣喂過他藥,守在他身旁,照料他的身子。

六月的驚雷,終於化成心底的滂沱大雨,翻江倒海的溫柔如洪荒世紀的洪水,一發不可收拾,淹沒了一切。

她曾那麽愛過——

春花被夏月的驚叫聲唬得一跳,忙推門去瞧,隻見每間房門口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隔壁房的冬梅胡亂裹著裙子便出來了,瞧她衣著齊整便取笑道:“還吊胃口啊?小心人家沒興趣走了。”

春花淺淺一笑,不以為意。

她平素就愛取笑她,若有一天不說,倒很稀奇。

冬梅接著道:“瞧見沒?這新來的,可不是什麽省油的燈,你以後可得遠著點,說不定會招來不少麻煩。”

小耗子從遠處一路小跑,急聲交代:“都別看了,趕緊回房去。”

姑娘們應了聲,磨蹭了一會方才回房。

春花關上門,準備再為杜安倒茶,四下環顧,竟無影無蹤,霎時心如急鼓狂擂,慌忙奔鳳雛房間去。

鳳雛住在二樓,穿過小花廳再轉過一間偏廳,方才是她房間。

鳳雛素來愛清雅,房間裏麵擺設華貴卻不奢靡,一水的紫檀家具擺設,案幾上隨意擺放著一對青玉花瓶,牆上掛著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陳寶架上各色古玩珍寶不一而足。

最耀眼的當數花廳與房間那道珠簾,拇指大小的珍珠串成,燈火映襯下,如七色彩虹,流光溢彩,令人叫絕。

鳳雛並未睡,叫采雪燃了一爐沉水香,便坐在窗旁撥動琴弦,彈一曲漢宮秋月。

采雪奉茶在旁,瞧她彈琴。忽聽叫聲,采雪忍不住丟下茶盞去瞧熱鬧。

鳳雛頭亦不抬,專心伺琴。

待到曲終,忽見杜安站在眼前,撫掌稱讚:“小姐的琴當真絕妙,和這月色十分相宜。”

鳳雛心頭微驚,卻麵不改色,“公子深夜不請自來,似有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