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一
金不換死了。
那天夜裏,月亮又亮又圓,照得秦淮河上銀光粼粼,一片銀亮。
河岸兩旁的秦樓楚館裏絲竹悅耳,歌舞依舊,濃烈的脂粉香氣飄**在河麵上,一派醉生夢死。
沒有人留意到河邊沉悶的響聲,金不換最後一眼看著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來不及呼喊,就已沉入水底。
待到第三天,才重新回到河麵上,隻是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
萬花樓亂作一團,金不換的屍體被抬到萬花樓,幹瘦的身子裏灌滿了水,眼睛直直瞪著,臉上極度扭曲,像咒怨一樣。
姑娘們嚇得粉麵失色,擠在一起不敢看她。
衙門裏的衙役仵作都趕到了這裏,領頭的正是林磐。
林磐望了望擠在一團的眾位姑娘,問小耗子:“鳳雛和春花呢?”
小耗子也不敢看金不換,半遮著臉道:“鳳雛姑娘連日身子不好,在屋子裏麵沒出門。春花姑娘如今不接客了,隻在偏院裏繡花。我這就去叫她們。”
“不必了,我自己去。”林磐吩咐仵作驗傷,又將姑娘們分作幾組,吩咐衙役們分別詢問,自己去了鳳雛房間。
林磐敲開鳳雛的房門時,鳳雛正在翻看一堆舊東西,都是些孩童的東西,銀項圈、平安鎖,還有一個小小的香囊包兒——皆都是從前金不換為她買的,見到林磐時微微一愣,“林公子?”
林磐目光犀利,不動聲色的打量了一圈,接著道,“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
鳳雛有些慌亂,伸手收拾桌上的東西,林磐見她雙目微紅,眼角似有些淚痕,便問道:“姑娘在懷念誰?”
鳳雛一愣,林磐指著桌上的東西道:“這些東西都是孩童所用,看起來姑娘對它們很有感情,我猜想這些東西如果不是你的,便是你要好的朋友的。看這衣服上繡的是蓮花,姑娘一向高潔似蓮,我想是必是你的。”
鳳雛擠出一抹笑意,對林磐道:“我倒忘了,公子是名捕。不過是些舊物罷了,待我收拾一下就為公子斟茶賠罪。”
她將幾件東西仔細包好,放在木匣子裏,又放進樟木箱裏。
林磐接過茶盞沒有喝,隻放到桌子上,隻留心觀察鳳雛一舉一動。
鳳雛看林磐的神色,知道是為金不換而來,抿了抿耳畔的青絲接著道:“我是嬤嬤一手帶大的,剛才那些舊物都是當年嬤嬤給我買的。她不在了,想起我們往日的情份,總歸是難過的。”
林磐看她發紅的眼圈,又這般珍惜舊物滿懷感傷,接著道:“聽說姑娘最近身子不好,是怎麽了?”
鳳雛撫著胸口淡淡道:“倒也沒什麽,隻是些舊疾,天一冷就發了。”
林磐道:“莫不是上次姑娘回來被嬤嬤打的傷?”
鳳雛眼皮微抬,對他道:“公子以為我會為此記恨嬤嬤,然後害死她麽?”
林磐不答話,鳳雛冷笑道,“青樓裏麵打罵原就是家常便飯,哪有煙花女子沒挨過打?要都為此記恨嬤嬤,隻怕嬤嬤死幾百回都不夠。何況那次是我自願回來的,她會打我,也是我早知的。我隻當那頓打殺,將過去的我殺死罷了。”
林磐看她臉上不經意間流露出的悔恨之情,似乎對私奔一事倍感恥辱。
林磐道:“今天在下來,是為金嬤嬤的命案,少不得要無禮些,萬花樓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要詢問。”
鳳雛眼皮一挑,問道:“那若是這樣說來,春花嫌疑也不比我小,你也要審她麽?”
林磐毫不遲疑地點頭,鳳雛露出一抹奇異的神色,道:“我陪你去瞧瞧她。”言罷就領著林磐往偏院走去。
春花因離萬花樓略遠,早上大家被金不換的事情鬧將起來,都把她忘記了。
林磐自踏足院落的那一刻,心裏有些竊喜。
院子裏幹幹淨淨,一點也不像個廢棄的院落,地上的落葉掃作一堆,春花依然如往日一般在樹下刺繡。
清晨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的臉上,像開錯季的一束花,幹淨而恬靜。
春花一抬眼看見了林磐和鳳雛相攜而來,林磐一身官服,鳳雛穿著銀紅色熟羅裙子,梳著百合髻,簪銀簪,插玳瑁銀梳,站在他身旁。
一對璧人。
春花心裏兀自一沉,她不由看自己的衣服,素白青花,尚算幹淨,頭發緊緊攏在腦後,並無一件首飾。
站在他們麵前,無端矮了幾分。
林磐看了一眼旁邊小桌上放的針線簸籮,笑道:“鳳雛和我說,你變成了繡娘,我還不信。”
春花不覺將手裏那方即將繡完的帕子握緊手心,生怕被他瞧出了端倪。
清冷的晨風掠過她柔軟的發梢,原本的短發已經長長了,沒有那麽難看了,千言萬語在心中盤旋,最後隻有一句:“若是公子不嫌棄,我送公子一方繡帕。”
林磐微微一笑,點頭道:“也好。”
他看著她熟練的穿起絲線,在帕子上刺針下針線。
鳳雛笑道:“上次那方帕子還未繡完,不若請春花先繡了。”
春花指尖微微一顫,刺破了手指,她低頭含著手指道:“還是鳳雛姐姐親自繡吧。”
鳳雛道:“針線確實不是我的長處,不及春花。若是公子不嫌棄,我這裏有個親手做的荷包送你。”她掏出了一隻鸞鳳合鳴雲錦荷包笑吟吟遞給林磐。
林磐微微一愣,不知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鳳雛見他不接,便道:“莫不是我的東西不好,公子瞧不上眼?”
林磐隻得道了聲謝伸手接下,隻見這隻荷包做得精致,繡工雖不及春花,卻也是難得上品。
春花默不作聲地繼續繡那方帕子,她繡了一朵蓮花,清淨皎潔。
林磐望著她飛快的起針落線,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心裏生出一抹不快之意。
這抹不快不知因何而起,隻覺得心裏像添了個秤砣,墜得難受。
他對鳳雛道:“多謝姑娘美意,在下一定會好生收著。”
鳳雛笑吟吟道:“我手拙,不比春花。”
林磐道:“有心意便好,不在意技藝高低,有技藝而無心也沒什麽趣味。”
春花的手停了,他的話紮得她心髒驟停,她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