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場雨綿延了許久,好容易迎來一個晴朗的日子,伴隨著陽光一起傳來消息:俞景泰也被抓了。
秋雲正在提筆習字,聽到這個消息,手中的筆不覺落下,跌在雪浪紙上,留下一個巨大的黑點汙漬。
漱玉心裏發虛,秋雲的模樣竟似失了三魂一般,緊緊抓著她問明詳情。
漱玉將自己所知的一切,詳細地向她說明白,未及說完,秋雲已經奔出了房間。
漱玉忙提著鬥篷急急跟在身後,追著出去。
天氣乍晴,潮氣依舊,陽光稀薄。
秋雲一身單衣,奔向刑部衙門。
腦子裏全是漱玉說的話:俞景泰縛了自己去了刑部衙門,承認是自己盜取了俞景鴻的佛經,模仿了皇帝的筆跡,寫下那些大逆不道的文章。
她遠遠就看見了一個紅色身影站在陽光下,如一片飄落的紅葉,再多的陽光也無法複蘇她耀目的光芒。
夏月披頭散發,站在牢獄門口苦苦哀求牢頭,讓自己見一見俞景鴻,位於她身邊的還有同樣憔悴的俞夫人。所有的釵環首飾俱都塞到了牢頭手裏,隻為見一麵。
秋雲的口裏泛出苦澀,俞家敗落了,而自己卻未嚐到高興的滋味。
從前的恨在現在看來多麽傻,她走到牢獄門口,未嚐開口,俞夫人的眼神微微一冷,“柳小姐是來看熱鬧的嗎?”
“有什麽熱鬧可看,俞家柳家都不過是皇帝的玩物而已,富貴榮華轉眼凋敝,一切隨著皇帝的心情變化而已。”
秋雲淡淡道,“我有辦法進去。”言罷走向大獄。
夏月攔在她麵前,目光比冬天裏最冷的月光還要冷,“我此前說過,如果和你有關係,我就算下地獄也會拉上你。”
秋雲看了她一眼,曾經激起秦淮河畔欲望的嬌媚不複再現,她毫無血色的臉龐殘存了夏季最後的光亮。
“你現在就算殺了我,又有什麽用?最多隻能被關進大獄裏,可是你還是見不到想見的人,而且你的肚子裏……”秋雲的目光落到她的肚子上,也許真的是佛經抄得太多了,她的心性都被磨了許多,生出一陣悲憫。
俞夫人攔住了夏月,對秋雲說道,“怎麽能見到他們?”
秋雲攏了攏雲鬢,輕折玉手,露出粉藕一樣的胳膊,又狠了狠心撕掉一半衣裙,露出一雙**,走到牢頭麵前隻說了幾句話,那牢頭眼神都變了,摸著她的胳膊**笑不止,秋雲假意和他應付,又指了指她們。
牢頭再三猶豫,熬不過秋雲的嬌聲哀求,終於應承了,隻許見一炷香的時間。
說著摟著秋雲要到一邊房間快活去。
夏月心頭震動,她知道即便在萬花樓也從不會這樣,她叫住了秋雲,“你為什麽……”
秋雲用眼神封住了她的話,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笑容,“你要的和我要的不同,但是我們都是一樣的。”
夏月微微一怔,明白過來,她愛俞景泰的心和自己愛俞景鴻的心都是一樣的。
容不得她多思,俞夫人拉著她進去,昏暗的房間散發著惡臭,哀嚎聲此起彼伏,每走一步都能感到窒息。
俞夫人緊緊抓著夏月的手,兩人在獄卒的催促聲中終於摸到了俞景鴻和俞景泰的牢門邊。
兩人均是渾身重傷,躺在昏暗的角落裏,聽到俞夫人和夏月的聲音還以為是做夢。
俞夫人在暗處摸索著兩個兒子身上的傷口,千言萬語齊發,最終化作眼淚。
俞景泰見此,掙紮著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頭,“娘,都是孩兒的過錯,孩兒這一輩子都隻給娘惹是生非,實在是對不住。總是說日後補償娘,卻惹更大的麻煩,這次孩兒也不說日後了,若是有來生,願娘做我的孩兒,讓孩兒償還娘這輩子的情分。”
俞夫人萬箭穿心,她緊緊抓著俞景泰的手泣不成聲,“千錯萬錯,都是娘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隔壁牢房裏傳來俞老爺的怒喝聲,“你這個賤人,你生下孽子禍及眾人,還要害我俞家家敗!”
俞夫人怒火攻心,她走到隔壁牢房門前,俞老爺緊緊抓著牢門,惡狠狠地咒罵她,“我俞家盛寵不衰,幾世榮耀,沉浮數次而不倒,這次一定也會化險為夷。你就不同了,你會遭報應的……”
話未說完,被糊了一嘴臭泥,俞老爺惡心地吐了一地。
俞夫人冷冷說道,“你放心,俞家不死,我也絕不會先亡。”
她的眼神如同地獄的惡鬼,俞老爺不由退後了幾步,喃喃道:“瘋了,瘋了,你真的瘋了。”
夏月不哭也不鬧,她自見到俞景鴻後,隻是默默幫他擦傷口,撕開衣袖纏在他的傷處。
俞景鴻伸手撫過她的臉,盡力想要安慰她,夏月卻掩了他的口,隻牽著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俞景鴻心底一酸,隔著牢門抱住她,喃喃道,“我不會丟下你們娘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你好好照顧自己。”
夏月忍住眼淚,細細摸過他的臉,努力擠出最美的笑容,“你如果說話不算話,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待到兩人離開後,秋雲悄悄走了進來,監獄裏的惡臭幾乎令她吐了出來,她終於見到了俞景泰。
俞景泰看見她時,眼裏閃過一絲驚訝,旋即又笑了,“這裏這麽髒,仔細你的衣服弄髒了。”
秋雲微怒,“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俞景泰頓了頓道,“我隻是不想更多的人流淚,不想更多的你出現在教坊流淚,滿心怨恨過著暗無天日的日子。此事已經禍及太多,不如就此了結吧。”
秋雲咬緊嘴唇道,“如果我不願意呢?”
俞景泰一把捉住她的手,神色鄭重地說道,“不可以,你就算報仇,也是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要禍及無辜,你不是這樣的人。”
“柳家已然如此,我在世間親人全無,你還有母親兄長,不必替我……”秋雲斷然拒絕。
“不,”俞景泰道,“這是我應該替我家還你的,是俞家構陷了柳家,如今俞家也家敗,一報還一報而已。”
秋雲不敢置信,俞景泰將從前往事點滴告訴了她,她有如天旋地轉。
“這就是天意,不管你有心還是無意,俞家都敗了。”俞景泰淡淡道,“從今往後,都放下吧。”
秋雲不知道怎麽離開的大獄,她站在刑部大牢門口,衣衫淩亂,雙目通紅,望著遠處柳家的方向,吃吃笑了起來。
她終於報仇了,真正的報仇了,可是她的仇恨變成了利刃殺死唯一愛她的人。
幾日後,一個濃雲密布的早晨,俞景泰被處決了,那天雲彩極美,布滿天際,俞景泰望著天空笑了。
秋雲拿著官府的文書和所有的銀兩走到鳳雛麵前,要求贖身。
鳳雛答應了。
秋雲隻帶了一卷佛經離開,她跨出萬花樓的那一刻,看見陽光透過漫天雲彩落了一地金光。
她低聲念誦了一聲佛號,腳步篤定地走向棲霞寺。
幾個月後,夏月艱難地扶著肚子做小衣服,她如今也可以熟練地做衣服了,雖然針線比不上春花,但是也算幹淨漂亮。
她重新開張了酒廬,依然賣酒,十裏八鄉的人都來買她的酒,生意倒還不錯。
她和俞夫人兩個人相互攙扶度日,日子節儉卻不緊巴巴的。
冬來春往,初夏已至,她坐在酒廬裏一邊做衣服一邊等待客人上門。
雖是初夏,可天氣開始熱得厲害,她專心埋首於針線活,連來了人也不知道。隻
覺得眼前一晃,一個人影走到她麵前,“老板娘,上碗酸梅酒。”
夏月猛得一抬頭,許久回不了神,俞景鴻站在她的麵前,如同從前一樣。
“你回來了?”夏月顫抖著問道。
“嗯,我回來了。”俞景鴻答得平靜,仿佛早上才剛剛離家不久。
四目相對,笑得溫和寧靜。
初夏的微風吹進酒廬,一切宛如昨日。
那風吹過了酒廬,吹過了秦淮河畔,吹向萬花樓,孤獨的人兒,聽著腳下的流水聲,寂寞如雪,笑意依舊。